一会的功夫,兵卒们已经收了十二三具尸体,它们的姿势各异,但都以稚童和妇人居多,有一两具成年男尸,也都是四肢不全者。
壮年的男子全部都在军营,若死也是战死沙场,绝没有在这里被冻死的道理,即便极少开战的卫国亦是如此。
宋初一与兵卒们擦肩而过时,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眼,竟瞧见木板上的尸体有一个动了动。
她本心不欲多管闲事,这世上无辜遭难的人多了,她管的过来吗?但与那帮兵卒已经错开了几步,忽又转回身去,“几位壮士……”
这里前前后后,也就这些兵卒能称得上“壮士”了,但他们如此大寒天出来做这等苦差,心情已经很不好,听见有人唤他们,便充耳不闻。
“几位壮士”宋初一往前几步,提高了声音。
兵卒们这才顿住脚步,转回身来凶神恶煞的盯着她,打量了几眼,见她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蓑衣下隐隐露出士人样式的广袖袍服,因此态度稍缓,“先生喊住某等,所为何事?”
这些兵卒面上被冻得通红,有些已经冻疮或皲裂,红一块青一块,眉毛上落满了白白的雪,分辨不出面目,情况也甚是狼狈。
宋初一冲他们微一施礼,大步走到木板前。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发现有一只手在动,但现在仔细看起来,所有的手都差不多,黑乎乎的蜷在一起,竟分辨不出。
“在下方才见到其中还有活的。”宋初一道。
卒长道,“即便是有还能动的,怕也不易救活,某等要在天黑之前把这些尸体扔到乱葬岗再赶回来,先生莫要让某为难。”
宋初一垂眸,仔仔细细的看那一只只手。
赶驴的兵卒看向卒长。
“先生。”卒长再次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从钱袋里掏出八九个布币递给卒长,“天气严寒,壮士们换些酒驱寒。”
卒长看了一眼,都是十二铢的布币,便接下了,“多谢先生。”
宋初一只微微一笑,继续看,片刻,目光锁定一只小手,那只手腕纤细到不可思议,却死死的扣住木板上的漏洞,仿佛抓住什么便能够有一丝生的希望。还没看见人,宋初一便觉得这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孩子。
宋初一蹲下身来捏住那只手臂的脉搏,须臾,起身道,“我要他。”
卒长为免耽误时间,二话不说,挥手令人将上面的尸体移开,把宋初一制定的那个人拽出来丢到雪地里。
卒长抱拳道,“某等急着出城,告辞了。”
“卒长请便。”宋初一弯腰将地上黑乎乎的一团往路边拽。这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衣衫褴褛,蜷缩成一团,本就黝黑的皮肤在雪地里显得更黑,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宋初一伸手摸了摸他的全身,腿脚是好的,心口还有一丝热乎,胯下……是个带把的。
宋初一脱下身上的蓑衣把他包起来,孩子已然冻得僵住,那只手竖在外面收不回来。宋初一心知不能硬折,便抱起他,急匆匆的往府里赶。
孩子很轻,宋初一力气并不大,但抱着他跑了那么远的距离,竟然丝毫不觉得重,她开始有些怀疑救不活这个孩子了。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里,宋初一便高声喊道,“子雅子雅”
子雅闻声从屋内跑出来,看见宋初一怀里抱了什么东西,也顾不上撑伞,连忙上前来帮她,看见那只露在外面的手,道,“先生,这是人?”
“嗯。”宋初一把他交给子雅,“送到我屋里去,我要看看救不救的活。”
“是。”子雅应了一声,便往屋内走去。
宋初一正要跟上,却看见南祈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还是一袭白布袍,颈上围着红狐狸皮,从头到脚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样。
他皱着眉,冷声道,“宋怀瑾,我不许你在这院子里养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第五十二章 当真是美人?
宋初一抹去脸上雪,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道,“允祀兄喜欢看美人,区区不才,就喜欢养美人你平白得了便宜,不谢也就罢了,还吹毛求疵,你们黄老道法一派一贯是这么个说法?”
宋初一说完,也不理会南祈是什么反应,快步走进屋内。
她也想明白南祈为何会看她不顺眼了,学派之争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南祈这个人大约比较孤僻,而且个性很古怪,不喜别人闯进他的私人领地。
南祈对任何看不顺眼的人,一向都不客气,更逞论宋初一这个占他地盘的家伙。
这也更加证明砻谷庆起初对她实在没怎么看得上眼,否则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让她进来同南祈掐。
宋初一进屋,顾不得整理自己,便急忙去看那个捡来的孩子。
“子雅,把火盆端近一些,再去准备热水。”宋初一说着跑出去用木盆端了一盆雪进来。
然后伸手将孩子身上仅有的几片布扯掉,把雪放在他身上使劲搓。
宋初一看着变黑的雪,啧道,“可真够脏的。”
不过,这也是难免的。雪下了好几天了,捡不到干柴,也不是人人都会引取保存火种,别说烧热水洗澡了,就是想烤烤火都是奢望。
宋初一不断的用雪帮他擦拭揉搓,不一会儿,她自己的手都已经火辣辣的热了起来。再加上靠近火,不一会儿,孩子僵硬的躯体便渐渐软了下来。
但宋初一还是不敢大意,继续卖力的揉搓,尤其是胸口。
“主,热水来了。”子雅端了热气腾腾的水进来,在宋初一脚边放下。
宋初一将盆边的巾布丢到水里,然后拎出来弄到半干,等到温度稍微降了一点,便叠成厚厚的一块,捂在孩子的胸口。
“屋里可有水囊?”宋初一问道。
“奴今日收拾的时候看见一个,还是新的。”子雅起身到外室的柜子里翻找。
宋初一才搬来两日,屋子都是子雅收拾的,有多少东西,她都一清二楚。
子雅见宋初一在捂那孩子的心口,便知道她找水囊做什么,立刻跑出去装了满满的热水进来。
宋初一拭了拭温度,用一件干衣服裹起来放在了他的胸口,然后用被褥把孩子包起来。
“被褥弄脏了,主晚上可怎么睡?”子雅看着白白的新褥子包裹在一个小泥人的身上,有些心疼。倘若她知道宋初一为了从一堆尸体里找出这孩子,还挥霍了八九个布币,恐怕更觉得她是个败家子。
并非子雅无情,而是这个时代,很多时候,人命真就不值这一条被褥。
“有火,怎么都能将就一下,明日再去找管事要两条。”宋初一忙活完,便坐在火盆边将身上的衣物烤干。
子雅担忧道,“管事会给吗?”
“两条被褥而已,砻谷府不会这么吝啬。”宋初一心知砻谷庆对自己的印象稍有改观,况且她现在是在为卫国出力,还与别人同挤一个院子,多要两条被子御寒而已,又不是多么骄奢。
子雅见她说的笃定,才道,“奴那边有两条被子,主若是不嫌弃,今晚奴与姐姐共用一条,腾出一条给您。”
子雅出身士族,才敢这么说话,若是真正的奴隶,说出这种话来绝对是对主子的侮辱。
“不用,子朝还病着。”宋初一转而问道,“我嘱咐你们烧火,可有烧了?”
“回主,烧了。”子雅垂头道。
宋初一看了她一眼,点头道,“那就好。”
屋内陡然陷入一片静默,子雅手心有些出汗,她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事情,却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紧张。
片刻之后,宋初一闲聊一般的问道,“子雅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子雅愣了一下,旋即面色一红,支吾道,“奴……奴未曾想过。”
“诶?知好色而慕少艾,哪有你这个年龄不怀春的女子,莫要羞涩,来,说与我听听,我好给你物色个好人,不然我可就寻个老叟将你送了。”宋初一又是劝,又是诱,又是威胁。
子雅紧张道,“奴喜欢壮士。”
“壮士?”宋初一蹲在火堆前,拢起袖子,探着脑袋笑眯眯的问道,“不仅仅是壮士吧?只知武力,不通文墨,怕也不知道怜惜人。”
子雅红着脸摇头,“奴说不清楚。”
她是未曾说清楚,但经过这一探问,宋初一却是清楚了。子雅喜欢什么样的人,宋初一不清楚,但她的眼界怕是不低。
“去准备热水吧,我要沐浴。”宋初一收起八卦的神情,吩咐道。
子雅应了一声,逃一般的跑了出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宋初一手指轻轻敲着榻沿,若有所思。
片刻,转头伸手探进被子里,捏住那孩子的脉搏。脉象稍微回复了一些,但还不能确定能不能养活。
宋初一方才给他用雪搓身体的时候,发现他全身有许多出冻伤,有些破皮流水,如果处于温暖的环境,难保不会化脓。
子雅很快将热水准备好,宋初一沐浴之后,又重新烧了热水,将那个孩子放进热水里泡着,与子雅一起帮他将身上的脏污清理干净。
子雅十分爱干净,几乎不用宋初一动手,她看见脏污便忍不住要弄掉,宋初一也乐得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