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念着吴谦的话,林微微开始好奇,张良很像陈世杰,那陈世杰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想起尘封多年的往事,吴谦神色怅然,惶惶然一笑:“陈世杰在我的眼中,不是个英雄。”
在吴谦的心目中,陈世杰从来都不是一个英雄。即使是恒朝建立的最大功臣,他在吴谦的心目中,依然不是英雄。
人人都道他攻城用兵谋略无双,也都称他是天生神将盖世无双,可是只有吴谦知道,陈世杰要做人人敬仰的英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生在贫民之家,却爱上了都统的女儿。吴谦曾打趣他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世杰却定定回答:“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她。”
前朝覆灭,恒朝建立。当陈世杰终于站到足够配得上她的位置,她却一病不起,从此瘫卧在床。
吴谦还记得有次去诊脉时,看到陈世杰柔柔抚着那瘫痪的女子的手说:“……我会照顾你,用尽一辈子的所有心力照顾你。”
……
吴谦盯着手中的茶杯,缓缓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些人,人人以为他痴情且长情,却并不懂得他的心其实无比狭窄,狭窄得仅仅只能容下一个人。”
这个道理,张良的母亲当年并不懂得。
她是在陈世杰的夫人瘫卧后才进了府中伺候的,因为做事细致且脾性极好,便被管家遣去照顾陈世杰的夫人,却犯下了一个将她人生彻底摧毁了的错误。
人人都喜欢美好的事情,有些人过得现实,于是懂得欣赏别人的美好,有些人太过希翼梦想,总是盼望着别人的美好有一天会换到自己身上。
她看着陈世杰,即使夫人瘫卧在床毫无知觉病情全无好转,他依然日日前来,同夫人说话,替夫人洗脸,有时候得了空,还会为夫人净身,如此过去整整一年。
张良母亲所犯的错误,在于以为终究有一日自己能够在这个痴情人眼中占一份小小的位置,可她并不知道,那样狭窄的心根本连一粒细沙都无法容纳。
良辰春宵。
陈世杰承认,那夜他喝了太多酒。
那是个特殊的日子,多年之前陈世杰便是在这日与夫人成婚成礼。
如今他只一人清醒于世,良辰春宵却愁肠寸断,一杯接着一杯,他喝了太多,头脑断档般将张良的母亲拉上床来。
……
吴谦说,陈世杰曾经想要杀死张良的母亲,因这一夜缠绵,他满怀愧疚性情大变,时而暴躁难平,时而郁郁寡欢。
陈世杰一手掐住张良母亲,一手提剑欲刺时,吴谦恰好前来看诊,大惊失色中抬臂替张良的母亲挡了一剑,将陈世杰狠狠推在地上。
吴谦翻着左袖,撩开一道陈年旧伤。林微微奇怪,他明明给过自己一盒据说对于祛除疤痕非常管用的药膏,却居然没有对自己这道触目惊心的旧伤用药。
吴谦笑了笑道:“最后那次见到张良的母亲,是她跪在安国候府的大门前。”
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被陈世杰赶出府的女子,却震惊地看见这个女子抱着个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孩子,跪在安国候府的大门前。
那时候,吴谦问她:“他想要杀你的,你怎么还来。”
张良的母亲怔怔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说:“我记得他对孩子们很好,都很好。”
这个女人,一再判断错误。
最初,梦想着目之所见的美好会有零星的光芒掉落在自己身上。
最后,梦想碎裂了,却还希望着自己和他的骨血能够得到认同和照顾。
吴谦捏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的告诉她:“他对孩子们很好,因为那是他跟夫人的孩子。……你还不懂吗?”
一个人的痴情,可以成为无限甜蜜的开端,也可以化成利剑穿透其他所有人的胸膛。
吴谦说:“我告诉你,为了你和陈世杰的孩子,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孩子该是陈世杰这个世界上最憎恨的东西,也一定是他最想要手刃的人。
自此,张良的母亲回到了故乡。在那个叫做番砾的村落里,张良平静的成长。偶尔,吴谦会收到张良母亲托人寄来的书信,她一直强调,张良同陈世杰极像。
……
吴谦的双眼蒙了灰一般,抬眉望向林微微说:“陈世杰的夫人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活泼,老二怯弱,老三性子乖张,都与陈世杰极不相像。”
他想,张良的母亲会一再重复张良同陈世杰很像,是因为心中仍怀抱着一丝期望。
吴谦的目光不知为何浊如泥潭,他说:“林微微,所以我恳切的拜托你,好好对待张良。”
他的故事已经说完。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林微微便明白了今日他为什么只说陈世杰,不说张良。
张良,同陈世杰很像。
所以,他的意思是,狭窄的心揉不进哪怕一粒细沙。
张良的执着与固执,也一定与陈世杰一样。
86晦暗
西天,晚霞似火。
安国候府,吴谦独坐在院中自饮自斟。
张良匆匆而来,站定在他面前,眉头紧皱:“听说你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她。”
吴谦抬眉,淡淡撇了张良一眼,嗯了一声。
张良敛目,一改往日平静柔和,语气急促道:“我想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吴谦浅浅一笑,并不看他,抬手朝对面的那樽石凳一指,示意张良坐下再说。
张良却仿佛被他的平静从容扎伤了般大为不悦,神色紧张语气不快道:“你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吴谦缓缓抬头,问:“你以为我对她说了什么?”
张良的手慢慢攥成拳头,渐渐昂起下颚。
果然是最像陈世杰的孩子。
好久不曾见到这样的眼神,久到吴谦几乎都快忘记了记忆中的那个疯狂危险的陈世杰。
吴谦自嘲般笑了笑,“放心。我只是对她说了一些有关于前安国侯陈世杰的事情。”张良不喜欢听别人将那人叫做他的父亲,因此吴谦知趣的有所逼及。
张良依然眉头紧皱,问:“同微微说他做什么?”
吴谦笑了笑,“怀缅故友,顺道跟她说一说,一个人死心眼起来,究竟可以怎样的死心眼。”
自来了京都,张良对于陈世杰的往昔略有些耳闻。
传闻中的陈世杰,即使夫人瘫卧在床多年,依然未另娶妻妾。
一个人的痴情究竟可以怎样,张良明白吴谦想借着陈世杰的事情对林微微说些什么,方才因为紧张而皱紧的眉头缓缓松开来。
或许是对方才的不恭和愤怒有些抱歉,张良眼神闪烁,朝吴谦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听到吴谦说了句:“和林微微分别之前,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张良猛地刹住脚步。
吴谦饮下一杯酒,缓慢继续道:“她问我,你的伤真的没办法治好吗,我对她说,你没有找我看过。”
张良一震,挺身抬颚,像被一条被拉直的绳索,紧紧绷了起来。
“接着,她问我为什么没有看过。我告诉她,你没有找我看过。”
张良侧过脸来,斜眼望他,眼神冷凝透出一种寒冰般刺人的可怖神色。
吴谦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继续道:“然后,她问我,你为什么没有找我看。我对她说,吴贞生病的时候我从不给她看,而是将她带去别的医师那。……我对林微微说,有句俗话叫做关心则乱。”
“谢谢。”张良松了口气般展颜笑着,笑容却十分僵硬。
吴谦自斟一杯,边问:“我会这么告诉她,是因为即使你没有找我看过,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旧患新伤是个好借口,可惜这伤势非有人力干涉而不可为。”
张良回身望向吴谦,定了半响突然笑起来,笑容一如平常的温和,将片刻前明明还凝结在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他轻咳几声,语气柔软道:“你喝多了。”
吴谦举杯朝他,仰头灌下一杯酒,点点头:“嗯,我也觉得我喝多了。”
张良僵着一张笑脸,柔声道:“少喝一点。”说完,便不待一刻的转身离去。
吴谦朝着张良远去的背影举杯,却不再自饮,而将那杯酒洒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啧。看到他就没办法不想起你。真是冤孽。”
再次想起陈世杰,此时吴谦独自一人,于是终于不用继续伪装。
对于这个相知相识半生的故友,吴谦每每忆起他时,却从不怀缅也不思念。
他甚至舒了一口气,只因这位故友终能得到解脱。
如果死去可以算做是一种解脱。
今日,他同林微微聊了许多与陈世杰有关的事情,却只字未提陈世杰最令他无法忘怀的部分。
在人们口耳相传中,陈世杰被推上了道德的高台,然而,只有吴谦知道他的疯狂、阴暗、暴戾与偏执。
陈世杰的夫人,是都统的女儿。陈世杰曾说,他会努力,用尽全力站上足够配得上她的位置。
这是吴谦第一次听到陈世杰说出的有关于他的梦想。
他的第一个,大约也是人生中唯一一个的梦想,只与一个女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