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哥哥没事……
我微笑,贴着他脸颊的手指沾到他面上滑下的温热液体。
他在喃喃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只是全然放松了下来,渐次浮上另一种莫大的欢喜。
是这个男人呢,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情,重新又回到我的生命里。
等我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二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绵延的大雪没有停止,山被封住了。药圃里的药草没来得及移走,损失了大半。药谷里的人手空前紧张,连小五小六都被唤去了帮忙。而蔡扁鹊则在廊前跳脚。
“老夫早说了,聂家姑娘现在无碍,待她醒了老夫再为她诊脉一次即可。将老夫拘在此处,也是无用!”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床榻旁,单手支臣民颐,正在小憩。
盆火烧得很旺,我乍一看到,只觉得刺眼。眼睛不由闭了闭,然而又忍不住睁开眼,去瞧他。
我看到,这个合眼睡去的男子,哪怕是在这种最应该放松的时刻,眉心也不经意打上褶结。
他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面上是重伤后的那种羸弱与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混合着下颌初生的一点淡青的印迹,看起来分外的疲惫憔悴。
从前的他,那个夏都温雅君子的六王爷,从来都是拾掇整洁的。哪怕是顶着一副奇丑无比的尊容,可是在人前永远是梳整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衣服慰贴烫洗得没半分褶皱,行止举动没有半分瑕疵,因为太过完美,瞧起来反而不真实,有时甚至不知如何接近。
现在他不再粉墨登场了,以最真实的原貌出现在我面前。这张脸,于我而言,其实是陌生的,可是因为下意识里会提醒自己,这就是他,曾经在生命里有无数羁绊,亲近十分的人,于是,一下子记住了他,那种陌生的感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他仍旧是他,尽管已经有所不同。
我呆呆望着他,然后看着他如有所觉,突然惊起。
再然后,看着他的脸色巨大的变化转换。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疲惫黯色一扫而光,转替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惊喜,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握着我的手,唤了一句遂意。
这种情形之下,两人都如此狼狈,再加上久别重逢,大难不死,原该热泪盈眶,抱头痛哭什么的,才是。
只是刹那间我却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竟生了捉狭心思。当时依旧望着他,面上神色不改,冲口而出:“公子怎么称呼?”
他的脸白了一白,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里的神采瞬间熄灭,缓缓松开我的手。
他示意随从请蔡扁鹊进来。
神医满脸愠色,只是看了站在榻边的男子一眼,未敢发作。如此查看了一番,阴着脸说了大概:
算我命大,马车上跌落的伤口,都是外伤,养一养未有大碍。
最危险的是头上先前留在穴位的银针,当时动作时受到牵扯,有两根移位,再差一点,便能刺入脑颅,所幸经过这一日的金针刺穴,已经将所受的引魂散之毒逼于某点上,暂时不会扩散,金针已经取出,因此视力也就恢复了。
至于记忆,他没好气地道:“这可就难说了!这失去的记忆好比是被落了一道锁,有些人找到开锁的钥匙,失去的自然就回来了了;有些人一辈子找不到这把钥匙,有些人就算找到钥匙,可是锁已经坏了。自然是无法再记忆起来了。引魂煞的药效因各人、因服用份量不同而症状不同,照聂家姑娘这个情形,或是下一刻就能回忆起全部的记忆,或是永远无法再想起来了。老夫只能医病,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断定!想一想服用了引魂煞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聂姑娘如今还能吃能睡会数数,已经是大侥幸了,莫要贪心不足!”
对于这个结果,男人显然并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我见蔡老头一劲地跳脚,担心将他得罪狠了,便打了个圆场,请他自去打理谷务,又央他多费心哥哥的身体。他却又看了王爷一眼,见他并未阻止,松了口气,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蔡神医一走,室内就只剩下我们二人。气氛莫名便有些异样。他问我累不累,随手又往碳盆添了些碳,问我暖不暖;见我一径点头,复端了小厮送来的一些粥点,劝我吃一些。我见他殷勤,不禁也放柔了神色,道:“我很好,你不用忙……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可好?”
☆、53Chapter 0072
我们开始闲扯。在这白雪封天的小谷之中,时光好似突然凝滞了。屋外的人们一片忙乱,小厮药童们被蔡扁鹊指使得团团转,时不时还传来老头一二声暴跳如雷的呼喝声。我们不由相视一笑,对于蔡扁鹊来说,药圃是他的命根子,损失一株药草只怕比割去他一两肉还痛;可对于我们来说,那些得失皆成了身外之物,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这一刻,在经历坎坷风雨,生死一线之后再次重逢。
在此之前,我们都有些紧张,王爷甚至有些小心冀冀。两人客气了半日,教那一笑淡化不了少。为了缓和气氛,我们有意无意都捡那些不重要的说,从天气,从吃穿,从入谷的日子说。可就算如此,那些从前的种种不可避免地留下诸多蛛丝马迹,两人都有意刺探对方的情况,偏偏不由自主地选择掩饰己身。
他向我自称是来自京都——自然,这个京都是晋都了。又给我说了姓氏名谁,家中情况。我的脑子如今不好使,虽听得似是而非,但大概也知道除却皇族这个显赫出身他没有特别言明之外,基本并没有向我隐瞒什么。
只是更具体的,例如他一路返晋的经历,战场上那一箭等,却住口不提,反过来问我的情况。我于是含含糊糊地将我这段日子的经历说与他听。其实也当真无甚可说,无非是旷日持久的生病。他非要问其中的细节,我那时聊得久些了头隐隐又刺痛了起来,便推说不舒服止了话。
待我睡过一觉不知是经过多久的时间,模模糊糊听到身旁有人在说话,我隐约听得其中几句,一下就醒了过来。问齐齐向我转头过来的小五小六:“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这两人半晌支吾道:“姐姐,蔡大夫的开给公子的方子中少了两味药,偏偏这两味药又有些难寻,我与小五正说着这个。”
我不由紧张:“这可怎么办?蔡神医可有吩咐?”
小五道:“神医说过了,往常这两味药虽然稀罕,但山上不是没有。只是现在大雪封山,找起来有些麻烦。不过姐姐不用担心,那位晋公子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便招集了一班手下,准备上山寻药去了。”
药谷的地势本就险峻,这种天气再上山,本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我听罢再也坐不住,然而推开遮着厚重帷幕的木门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队人马蜿蜒朝山上方向而去。此刻天地已经是银妆素裹一片,我依稀还能辨识出其中一个熟悉背影,正怔怔无言,那人却突然转身,准确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然后挥了挥手。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唇边定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靥。
我只觉自己猛然间被过了电一般,亦用力地挥挥手,明知他听不到,依旧大声喊道:“你要小心!一定要安全回来!”
将他送走,我开始坐卧不安。
小五小六两人以为我只是担心哥哥的药草,便从这里安慰了我好几句,末了感叹道:“原先擒着那个假阿大,这位晋公子竟命人活活将人吊在后面药园点了天灯,这个假阿大确实该死,可是那场面未免太吓人,惹不是这场大雪下得急,那人不给他折磨个四五日,只怕一时死不了。我便想着这晋公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如今看来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另一个猛点头:“是极是极。还有他似乎很关心姐姐,态度甚是奇怪,莫非是是姐姐的旧识?”两人并不知道王爷的另一重身份与样貌,是以压根没将这个俊美且不假辞色的“晋公子”同夏都那个丑陋的温润君子联系在一起。
好在雪终于停了。檐前的积雪虽一再清理过,依旧堆了半膝高。小五小六喳喳呼呼出去玩雪,我便看着她们发呆。天色竟就这样渐渐地暗了下去,待我猛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劲,猛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四方桌上不知何时放着一张纸。
上面只写了简短一句话:
子时,后谷出口三里。一个人,药草。落款处:庞青。
我的心怦怦直跳,忙四处查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我病后迟钝,但这屋子周围有小五小六二个姑娘,她们虽说武功不高,人却是一等的机敏,这张纸条竟能不知不觉放到这屋子中。想来便不由令人心中一阵发凉。我转念一想,以庞青的本事确能办到,继而释怀。
只是这纸条中的话是什么意思?药草,莫非他正好有给哥哥治病缺的那二味草药?若是如此,他自可正大光明来见我就是,偷偷令我三更半夜一人前往又是何用意?我想了一会,只觉头痛欲裂,但一想到对方手上若真有哥哥需要的草药,心中便不自禁惴惴,又回想他这一路照顾,那一晚他负气而去,心中便不由得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