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望,却是王府的随从以及一干知客僧侣了。
我的眼光又落在义兄身上,月余时光不到,义兄似乎益发沉默,鬓边忧忧,沧老了不少,看得我暗中心惊。
此时一道若有似无的眼光状似无意掠了过来。我早已正姿,面无表情立着,只用眼角余光一扫,就见得王爷往前迈进的脚步似乎僵了僵。眼见僧俗之间寒喧道别,一干和尚口宣佛号恭送贵客,王爷迈向轿帘,我只感觉他的眼光又再一次扫了过来。
左扫,右扫,最后不得以,又落在我身上。
我不晓得,再次确认的王爷是否正承受着晴天霹雳。
我一抽嘴角,只是唇边的笑花还未露出,便听先行官小跑步走了过来,道:
“禀报王爷,国舅庞青领了大队人马拦在寺外,说是捉拿疑犯,请王爷停轿。”
作者有话要说: * 45
我怀疑自己是在小黑屋里呆久了,因此才有这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似乎面前悬浮一道白光,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我傻傻看着,忘了反应。
斩下的剑切断的是绑住小五小六的绳索。
两个小姑娘虚惊了一场,正张口结舌,面前的“庞青”已然丢给一只白玉瓷瓶,说道:“这里面有二颗恢复气力的药,你们二人且先服用了,一旁的包袱里还有二套衣物,换了之后会有人指引你们换乘马车,二位姑娘照做便是,莫要惊慌。”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
这时候再傻的人也看出情形有异了。小五小六刚刚只说了句“你你你——”,男人却已转向我。我原本正死死盯着他,眼见他转头对我,不知为何,心中一怯,不由自主便垂下头去。烛光并不明亮,此刻我却觉得刺眼,脑中不由自主便过了一遍现今自己一副猥琐形容,有种想寻一处地洞狠钻下去的感觉。
恍恍惚惚想起方才他那一句眉君正对着我唤的,明知道自己种种小把戏过于拙劣,不可能瞒骗过这个男人,然则被拆穿的感觉委实太不好,一瞬间我的心中闪过的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郁卒,突然却听男人将剑插入了剑鞘,我扬了扬还被绑住的二只手,愕道:“你你你……你不帮我解下绳索么?”
却见他微笑着摇头,没半点替我解下的意思。道:
“眉君身上奇怪又危险的小东西太多,还是暂且绑着好。”
我正要开口,马车骤然一顿,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取过一件披风往我身上一罩,我只觉面门一黑,身体便被搂抱了过去。耳听小五小六的声音惊怒道:“你待带姐姐去哪里?”我努力只挣出了一线眼缝,但只来得及看到二人几乎攀出车厢外,冲身边的男人喊道:“你——你究竟是谁——”
暗夜里男人却早已搂着我利落翻身上了一匹马,掉转马头选择了一条与马车截然不同的官道,一抖缰绳,绝尘而去。
我的话随着颠簸化作一个单音节,碎散在夜风里。
这一晚的情形,当真是柳暗花明。而这个将我们自庞府别院里接出来的“庞青”,自然便是六王爷。
说来也是好笑,庞青故意散布消息,在别院里重兵把守,目的为请君入彀,却不料王爷竟也就这般大咧咧来了。后面提起此事,我不免叹道:“王爷也忒地胆大。再怎么精湛的易容,总有破绽,究竟不能相似十分。况且你在竹林中便易容过一次,庞青未必便没料到此着,你如此冒险,无异自投罗网。”
王爷的回应是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解释道,当时夜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加之人的天性先入为主,他派出的一批死士乃是疑兵,当时混战正酣,他伪装成庞青的模样突然出现,与庞府别院的侍卫一同对敌,那一干侍卫再警惕,一时之间必定不能怀疑到真假的问题上。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身为虎子,我压力很大。
与其说是获救,不如说以另一个方式被掳的我在马上不知道颠簸多久,总算到达某处。
到时有什么人与王爷接头,说话与脚步声都是极轻。因为头被蒙住,完全辨不清东西。只隐约感觉是来到一处幽深之处。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早先奔跑之间没机会,现今则是没力气。将近一个多时辰的快马奔跑令我头晕脑胀,一站落到地上就天旋地转,险些一口吐了出来。待缓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一张素榻上,男人蹲在我脚边,正一圈一圈给我松手上的绳索。
绳子绑的并不紧,然而经历这一翻挣腾,终究在腕上勒出几道红痕,隐隐生疼。我瞧他皱着眉,左右查看那几道红痕,大概是良心觉醒,低声问我:“疼么?”我道:“眉君又承了王爷一个大人情,吃些苦处,怎敢有半分怨言。”话虽如此,语气连我自己听着都带着不痛快。他便抬头,巡视我面上表情。我见他眼光直直望来,顿时又想起我现今的扮相,不痛快便化作了不自在。左顾言他道:
“这是甚么地方?”
王爷道:“这是京郊的小法门寺。”
我们所处的是小法门寺一间厢房。
此时厢房外有人轻声要禀报了什么。我隐约听来人说得急切,似是什么急事。王爷出了房外,不一会儿重新进了来,面上果然藏了话,只是望着我,终究没有立即说出来,而是坐到我旁边,问我可好了些。
两人面上都顶着别人的脸皮,尤其我形容还十分猥琐,两两相对,我不晓得王爷心中有何想法,反正我自己是别扭到了极点。再瞧他的模样,心中疑心大起,口里便越发故作大方。
我问道:“是有急事吗?”
王爷应了声是,望着我:“眉君,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形容?”
紫微花下一扫,两相惊艳,我如何能忘。
我应道:“自然记着。”
王爷笑了笑:“不过是点遮人耳目的把戏,逃不过内行人的眼。当时眉君怕是只消一眼,便明白各自脸上是怎么回事。只是眉君不说,我也便隐忍了下去。此后你对我隐备甚重,多半还是因为面上的疤罢?”
我心想,彼时我若说了,小命哪里还在,这里却只好笑着不说话。听他继续道:“眉君心底其实是个明白人,偏偏*装糊涂,心思又重,往往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不晓得王爷是否是要在这经历了厮杀奔逃的夜里沏上一杯茶,叙说那多年前的往事,然而我被勾起了心中的好奇,忍不住便问:“那么你面上的疤……”
据说王爷面上的疤是烧伤得来的,如果其实没有疤,那么当时真相又是什么?我记得永历三十四年,我进京头一次见到永历老皇帝的数位皇子时,只觉得钟鸣鼎食养育出来的皇子龙孙,一个个光鲜贵气,俊秀无双。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少年到青年迈进,容貌自然不会长差。是什么原因令得一个貌正当时的青年放弃美色皮相,甘心扮丑?
“现今且不说此事。”他摇了摇头,执起我那双贴了假皮形容槁枯的手:“我说这了这许多,想说的其实不过是一事。眉君,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所见的并非你的真面目,这些年来,我无时不刻想着,眉君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何种模样。”
我瞪着我那双手,勉强压下一身鸡皮疙瘩,叹了口气道:“王爷待如何安排眉君,请直说了便是。”
王爷道:“今晚冒险将你救出,只怕不久后庞青便会寻至此处,你这身装扮,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定定望着我,眼睛出奇地亮:“眉君,既然披了一张脸皮反成累赘,何不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呢?”
彼时一是因为女子扮作男子,不免过于阴柔之气,加上怕被故人认出,因此在面上贴了重疤,故意扮丑。未想到这一装扮,五年的光阴,转指即瞬,恍然如作一场梦。
初初是下意识要拒绝,然而转念一想,这五年来披着一张人皮,何尝过上一天轻松日子。回想当时我为了顶代哥哥,冒名女扮男装,只身上西夏帝都。随后一直以男装示人。因此才在再次女扮男装时怕被认出。此时已过了数年,容貌应是有所改变,情势所迫,倒也不应如此鹤唳风声。
只是……
王爷说:“我以命人备了药水,你清洗之后先扮作侍卫的模样,先与我一同回府,一切再从长计议。”
他说完了就低着头,耐心却不容逃避等我回应。我那一瞬间,脑中想到的都是那个只是。
王爷只道我对他的顾忌是为脸上的疤痕,却不知道还有更久远的事故在。
武德元年,奉了新帝密旨前往崇文馆屠馆的,便是当时的六皇子现今的六王爷。
虽然,他不过是奉旨行事,并且最终九死一生。但那毕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许多年来,我已经许久不曾想起此事,甚至在数度情炽智昏时,以为自己对六王爷的顾忌已完全放下。可是在这当口,它就这么清晰地浮现了上来。眼前的男人一对眼眸里尽是包容关切,我死死与他对视,只不停想着,他对当年那个看似风光的倒霉蛋还存多少印象?倘若认了出,又会如何?
这么想着,一时间就想将他推开,远远躲避开去;可几乎是立即的,两人数年陪伴的光阴也浮现了出来,男人诸多包容照顾,三番两次手底留情,以及此次冒险相救……我的脸上定是好一阵阴晴不定。最终被他摇了摇,神智回笼,想起自己并没有选择,若不信他,此时还有谁可依靠?便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