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假借赠送香料之名,我在庞府佛堂前那片紫竹林也做了手脚,这几晚每晚几乎都刮了风,女阴娘娘庙前动静如此大,庞府里面,定是一样。
坊间没有听到流言,必是庞家压下了风声。
庞青此次来,想来是心中疑惑到了最大点,非要寻一个答案不可了。
我相信,每个人心中都藏匿着一个鬼。只是对象是庞青,我有些拿捏不定。
沉吟了片刻,听到小五小心翼翼道:“小五有句话,说了姐姐不要生气。”我道了声无妨,听她道:“您与哥哥分别将近五年,如何知晓他必在庞府地牢之中,此刻还安然无事?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
我摇头,这世间事,何来这许多确定。
在不在庞府,一切是个谜。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庞氏是夏帝的鹰犬,若哥哥现在庞府,则说明他实为夏帝所囚,我有十分的把握,在崇文馆馆祭之前,哥哥不会有事,馆祭之后,则是难说。
至于值不值得……我想起初上北邙山之时,我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觉。那时候哥哥课业繁重,白日已是累极,晚上却还要哄我睡觉,他抱着我,一整晚地哼着曲儿,我看到他长而密的睫羽盖下,掩住俊美清澈的凤眸,留下温柔且疲惫的暗影。
第一回下山到了镇上,我们在市集教人群冲散,兜兜转转寻至一处时,两人抱在一起,兄妹俩俱是簌簌发抖。
——若寻不着哥哥怎么办?
——遂意莫怕。哥哥会一直寻下去,直到寻到为止。
我也是一样。
哥哥若在庞府,我便到庞府寻他;若在地狱,我便下到地狱。
我最终说服了小五小六。她们原本有些纠结,冲我道:“姐姐,我瞧庞青不是多坏的人,如此俊俏郎君,我们扮鬼吓他,适合么?”我心想你们若见识过庞青当面使坏的模样,便不至如此认为了。两人年纪尚小,贪慕一副色相皮囊,我看穿她们的心思,笑问道:“不知道你们觉得姐姐生得如何?”两人嗔道:“那日一见姐姐,我们一眼便移不开眼去。你何苦再来挖苦我们!”我道:“姐姐的哥哥犹胜三分。”两人双眼俱是一亮:为了更俊俏的郎君——豁出去了!
当晚一更天的时候,我们抱了一堆行当,大摇大摆便要出去。卫兵相拦,我俨然道:“仙姑我今晚要开坛作法降鬼,误了正事,你们吃罪得起么?”便有人去通禀了庞青。不一会儿庞青拎着一柄长剑走了过来,黑夜中他仍旧抿着唇,一对狐眸带着十分锐利,先是扫了我们一眼,大概是瞧我一身大褂左手桃木剑右手镇魂铃十足像个跳大神的,嗤笑了一声,怠懒道:“随他们去。当真有鬼,指不定本国舅还得仰仗三位仙师救命。”
我吃吃道:“好说。本道姑与小庞国舅一见投缘,定不遗余力。”
我一笑,小五小六也一俱傻笑将眼珠子粘在庞青那张俊白面皮上。他原本吊儿郎当的时候,周身纨绔之气,倒并不显得难亲;现今收了笑容,盛京贵胄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显露无痕,有些怕人。给我们一盯,不怒反笑,狐眼眯成一道长缝,乖戾之色一闪而过。
再然后,抱着长剑孤身走入夜色。
我与小五小六目送他背影,齐刷刷打了个寒噤。小五小六终于给这一眼自美色中挣脱了出来,走至了偏僻角落,担忧道:“姐姐,我瞧这个庞青手里拿着剑,不似个花架子,我与小六武艺虽不顶事,轻功却还使得,时机一有不对,跑路便是,可是你没练过武艺,局时若给他擒住,岂不是危险万分,你便不去了罢?”
我感激拍拍她们肩膀,摇头道:“不碍事,我自有分寸,你们只管照着事先约好的行事便是。”
然而当我们到了紫竹林口,夜色只见一队人马早我一步候在林口,不过数人并着一顶辇轿,然而当我看到那顶眼熟之极的青帷软轿时,不由脚下一滞,心中暗暗发苦。
36
那时还是小六拉了我一把,我才看到远远的竹林边缘的男人,他正向抱着剑,抬首昂立的庞青走去。我只看到一个背影,然而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一身便服的六王爷。
两人似乎说了几句什么话。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只感觉庞青面上似乎有些讥诮。
王府的侍卫看到我们,过来盘查。纠缠了几句,一打眼,王爷与庞青已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我看着他们一步步拉近了距离,不知为何,一刹那喉口发紧手心冒汗有些慌乱,情不自禁便埋头往后小退了一步,正好撞在后面的小五身上,她略有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此时刚好有数队侍卫从林中出来,领头的卫队长向王爷行了礼,说道:“回王爷,林中并未有任何异常。”
王爷淡应了一句,回头朝庞青说道:“两日来俱是如此。”庞青道:“王爷似乎也不太相信神怪之事。”王爷道:“亲眼所见之事,未必便是真。何况乱力怪神之事,姑妄听之,不足采信。”
“哦。那么王爷认为这林中怪声,是否人为?”
“庞国舅也曾亲自入林过,觉得如何呢?”
两人各自保留又互相试探,于是话题便至此停住。庞青突笑道:“听闻王爷当日回府后便一病不起。然而才躺了不到一日,突然又不顾劝阻重回李府灵堂探查,这几日瞧王爷气色大好,究竟是公主亲奉汤药的功劳呢,还是王爷查到了什么?”
王爷道:“本王那日回去之时,灵堂早便收掇一空了。最后清理灵堂的还是国舅手下的人马。国舅认为本王能查探到什么?不过是心中一时难以割舍,前往亡友故居,悼念一番罢了。”
庞青一声冷笑。两人一齐抬头,便看到了我们。
当时我正伸长了脖子,直直与他们打了个正面。
半个多月不见,王爷的确是清减了,然而精神却是不错,并且是那种大病一场后,养足了精神的好。
他原是随意扫了我们一眼,或许是见我的眼神分外热切,愣了一愣。一旁的侍卫将我们来意说了,此时我已经凑了上去,不仅摸出一张拜贴,还付上了数张符篆,巴结道:“数回要上王府拜见六王爷,府上的门子皆不通过。今日得见王爷金面,三生有幸。这里是灵符数张,可驱邪除怪护身,望王爷笑纳。”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定是笑得十分流气。
王爷的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如上好的牙雕。
眼见我就要捏上那手,侍卫一个手刀劈将过来,不仅将我手里的东西劈落,还将我往后推搡了一步。我诶哟了一声,将手搭在身后小五小六身上才不至吃个倒头葱。那侍卫黑口黑面,喇啦拔剑还待动手,总算给王爷伸手拦住。
“老人家没事罢?”
王爷仍旧是王爷,人前永远谦和有礼的模样。
我龇龇牙,呔了一声道:“下人有眼不识金仙,本道姑不与他一般见识。”王爷微微一笑,眼光已落在抱了大捆布幡的小五小六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
我谄媚道:“这些布幡乃我独创的驱鬼大阵所用,今晚定能大展神威,不知王爷可愿入阵一观?”
他未置可否,捏起一角幡片察看了晌,我凑近了些,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这些布幡用料倒是奇特,普通刀剑怕是不能划破的罢?”我应是,从善如流又继续吹嘘我那子虚乌有的阵法的厉害。王爷很快放下了布幡,往辇轿的方向走去。
走了二步,顿住。回头又望了我一眼,神情间闪过一丝迟疑。我作势又要凑上去,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回了头,很快便坐上了辇轿离开。
我看着辇轿离开,瞬间有种虚脱的感觉。
心情复杂难言。
庞青早便不见踪迹。小五在我耳边咬着耳朵道:“姐姐,你认识这个六王爷对不对?”我道:“这是从何说起?”小五道:“那个庞青拿着剑凶巴巴的,你却一点儿也不怕他;这个六王爷文文弱弱,温和有礼的模样,你却因为他过来,手心便开始冒汗。桃木剑给你捏出一手汗渍。”
将我说得十分尴尬。
紫竹林其实并不大,因为位置并不偏僻,林中给踩出错踪复杂的小路,并不阻碍穿行。然而顶上枝叶繁茂,完全遮挡了天空,林中瞧来有几分阴森。
我们选了块空地做了个简易的道场,小五小六便按照我的吩咐拿了罗盘用那几十片人高的布幡布置了一个小奇门遁甲阵。按照原计划,林中响声一起庞青定会入林查看,我们三人搬弄些伎俩吓他一吓,最好还让他吃些苦头。他身手厉害,局时我们便可以将他引入这个阵法之中,暗夜中一时定难辨虚实,时机若有不对,我们便好趁机脱身。
至此,小五小六似是有些悟了。她们早在小金那里得知我姓聂。此时问我:“姐姐是否还有别的称呼?”我坦诚道:“我便是顾眉君。”两人呀了一声,问题便如筛倒:
王爷晓不晓得姐姐是名女子?庞青呢?
我想起他们在灵堂上一番对话,不免又是十分郁闷。
说起来,自认识庞青以来,他虽处处刁难,却并未对我造成实质的伤害。哥哥虽怀疑被囚于庞府,却并没有确凿证据指向庞青。反倒是承他出手帮过了二回,我今日行径,委实不太光明正大。小六半晌小声对我说:“姐姐,我瞧这个庞小郎君人并不坏,我们下手不要太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