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力尚未恢复,语声仍旧有些嘶哑,这句话说得有些虚弱低沉,不知道又是哪里触动了丹红的心事。非但没有止住哭声,丹红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小素无奈,只好略带了几分严厉说道,“湛哥儿刚睡着,小姐醒了,严嬷嬷定会立时抱了他过来,你这样鬼哭狼嚎的,若是惊醒了湛哥儿。那怎么办?再说,小姐大病初愈,最听不得哭声了,你素日那样一个明白人,这点道理都不懂?快给我打住!”
她话音未落,果然严嬷嬷就抱着个婴孩进了来,丹红忙拿袖口擦了眼泪,面含愧色,却手脚麻利地扶着明萱靠在床头,又拿了两个枕头在身后垫着。好让明萱更舒服一些,
明萱心里知道。这回她数日不醒,恐怕是将丹红吓着了,越是张扬的人儿,遇到这样的场面其实抗压性越差,所以丹红哭成这样,她虽然并没有想到,但真的见到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诧。反而心里一暖,越发觉得这丫头可爱。再者说,听丹红和小素两个言谈中提到了湛哥儿。她心中急着想看到孩儿,也根本不觉得丹红的抽泣声扰乱了她。
这会见到严嬷嬷将怀中婴孩送到她跟前,便晓得襁褓中这个皱巴巴粉嫩嫩的小人儿,便就是湛哥儿了。她虽有些气力不继,却还是将双手伸了出来,恳求地望着严嬷嬷,“让我抱抱!”
裴静宸笑着从严嬷嬷手中接过孩子,送到明萱手上,自己却又以宽厚的大掌覆住她的,稳稳当当地把住孩子说道,“你瞧,这便是咱们的湛哥儿,多英俊的小伙子啊,精气神真好!”
明萱贪恋地望着怀中的小人儿,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住了这孩子,怔怔地隔了老半晌,她忽然说道,“你胡说,我瞧着湛儿更像我,你瞧瞧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哪哪都像我!”
裴静宸微微一怔,蓦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将妻儿搂入怀中,语气中带着无限的感慨,“好,好,湛儿都像你,都像你!”
明萱气力虚弱,严嬷嬷便不敢让她一直抱着孩子,早早地将孩子接了过去,送回了屋子。
明萱也不恼,她确认了孩子安危,便不急于一时,为今之计,先将大伤元气的身子养好才是重中之重,等身子好了,想要抱孩子自然有的是时间。她很努力地睡眠,进食,十分配合小素和太医的治疗,所想的便是在尽可能快的时间内能够将这差点便油尽灯枯的身子重新养起来,给它注入新的生命力和元气。
这一晃,便又是数日。
这几日间,她吃吃睡睡,醒来的时候除了逗弄一会小湛儿,便是听小素和丹红说她昏迷之后所发生的事。
原来,当时她痛得昏了过去,却将小素吓得个半死,产妇正在生产,这本该是最耗费力气的时候,需要十分努力才能将腹中胎儿产下的,可明萱却昏迷过去,当时羊水已经破了,可明萱却怎么都唤不醒,再这样拖下去,小素怕明萱有个万一,连孩子也一起遭遇不测。惊慌害怕之下,便决定剑走偏锋。
剖腹产子,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之事,往前数百年,也唯独孙太医一个人做过这样凶险又离经叛道之事,好在裴静宸当时正恰赶到,随行的又有医术高超的孙太医,小素与孙太医合力,在明萱昏迷不醒的时候,将腹中八斤大的男婴用非常手段取了出来,也幸亏当机立断,否则若是再延误上一些时间,湛儿恐怕便没有机会来到这人世间了。
只不过孩子虽然保下来了,但明萱却终究因为失血过多而昏睡不醒,甚至连孙太医都一度犯了难,只能期盼上天垂怜,可怜刚出世的孩儿需要母亲,现一个奇迹了。
由于明萱产子时情况紧急,后来又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是以并未赶回盛京,从她生产开始便一直都蜗居在临南王世子绑了她来的那所简陋村屋中,倒是严嬷嬷丹红等人带着先前一早就选定了的乳娘和丫头们并厨房灶上的婆子一道,将这座并不宽敞的小院挤得密密实实,冷清的乡野村间,因为多了这些人,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些日子,明萱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只不过先前失了好些血气,如今又正在月子里,是以严嬷嬷和小素她们都不准她下床,她无法,便只好每日卧在榻上将养。白日里,严嬷嬷抱着湛儿过来与她闲话,丹红也将那在坊间的听闻细细告诉她,裴静宸也整日陪着她,倒也并不觉得怎样无趣。
闲谈中,她终于知晓,那日她腹痛难忍昏迷过去时,恰值裴静宸从盛京赶来,而与他一路而来的,另还有如今的韩相。当时裴静宸收到顾元景派来报讯的消息,心中记挂着她和孩子的安危,便直冲车队而来,而韩相却带了另一路人马直往前方包抄住临南王世子一行,又有黄衣相助,很顺利便将临南王世子和凤阳郡主一道捉拿。
原本朝廷就对捉拿临南王世子志在必得,可周渊没有选择避让锋芒,隐匿民间,反而行这绑架之事用以威胁顾元景交换凤阳郡主,这在朝廷看来,算得上是一种巨大的挑衅,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更何况,周渊差点害得明萱一尸两命,裴静宸和顾元景都绝不会饶他的。若是周渊一行得以逃脱那便罢了,若是不能……等待他们的将是雷霆震怒。
也许正是临南王世子深知这一点的缘故,所以,这场追捕和逃脱之战,才格外惊心动魄。
可韩修是什么人?他是真正在战场上长大的,踏着死人尸骨一步步走向他的荣华富贵,不论什么人,只要被他锁定盯上,他便能以一发不可抵挡的威势出击,没有任何猎物可以逃脱,周渊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在这场惊世罕见的战斗之后,周渊身边所剩下的余部消亡殆尽,一个都没有活口,周渊穷途末路,退无可退,他害怕他死后凤阳会遭受更不堪的境遇,选择了和自己的女儿一起死去,在断头崖前,他仰天长啸之后,便抱着早就被吓呆了的幼女一起跳了下去。万丈悬崖,白骨森森,最后韩修的人在崖底找到了这对父女的尸体。
可叹周渊机关算尽,最后功亏一篑,反误了卿卿性命。
明萱得知这消息后,有着片刻的恍惚。
她倒并不是同情和可怜周渊,光冲着他绑架自己,差点害死自己和湛儿这一点,周渊就死不足惜。她只是由凤阳想到了自己,稚子何辜,本来大人的野心就罪不及孩童的,可身在漩涡,谁又能真正避免呢?她不免更觉得政治的可怕,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堕入万丈深渊,虽然她和裴静宸是绝不可能有谋逆的野心,可谁又敢保证一辈子都能顺应君心?
至于韩修……
明萱心念微动,想到昏迷不醒时几度梦中恍然,心底约莫猜到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许便是这具身体的前世今生了。关于为何会有这样诡异的现象发生,连这具身体的前世都能在梦中得窥一二,这完全超出她的认知,所以她不懂,但那些影像如此真切地在梦里逐一上演,让她感同身受。
她深信,自己的揣测是对的,那便是顾明萱和韩修交缠不休的前世今生。
可眼下,明萱除了为这段曲折悲戚的姻缘嗟叹一声,又能如何?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这份感情也便如昨日黄花,再不复从前色彩。在韩修受到惠安郡主提议的诱惑,答应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悔婚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注定,谁都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今日得到的果,必有昨日种下的因,韩修……那便让他们相忘于江湖吧!
第206章 终章
三年后,江南。
南方鱼米之乡的春夏之交,总是格外温美绮丽,波光湖的水,细柳垂杨,景色怡人。所谓暖风熏得游人醉,这五月间,恰正是文人士子最爱出门踏青的时刻,文采激扬的书生更是因这妩色春景留下了多少动人的诗章。浙州城内的栈店客似云来,城郊的别院小庄来客也络绎不绝。
才不过酉时,天色便蒙上一层暮影,江南谢家的别庄此时却已经灯火通明,谢家三公子世睿这回科考取中了进士,点了临南府安平县的正七品知县,择日便要上任,便趁着发小亲朋饯行的机会,在别庄内夜夜笙歌。
谢世睿在院门前亲迎几位素日交好的朋友,正要请了他们入内,却看到四五辆端华的马车从门前驶过,径直停在了斜对面那座题了静园两字的别庄前。
静园的主人他倒是见过几次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虽然看气度风华都绝非常人,但他们只称自己是来自西宁,姓周,旁的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周,虽然是国姓,但周朝之内却也并不只有帝王家是这个姓氏的专属,周姓散布四海,西宁也有一支没落的世家冠了周姓的。是以,他便一支以为这对小夫妻,恐是西宁周家的子弟,因不容于家族,所以搬来浙州避居。
但方才那一队马车经过,谢世睿打眼看到了车上爵徽,认出那是盛京平南伯府的徽号。平南伯顾元景原是永宁侯府三房的公子,因平藩乱有功,被御封了一等平南伯爵,又因他是幼帝的舅父,深得幼帝信任,这两年在朝堂叱咤风云,与韩相和建宁侯三足鼎立,撑起了新朝朝政·是炙手可热的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