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回信不出十日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亦很短暂,只有寥寥八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展开信笺的那一刻,心都要从口中跳出。待看清纸上的字迹,面上又喜又悲,唇边明明挂了一丝笑,可清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第十一回 有女献容
赵王惯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听从了司马颖的主张,便大张旗鼓地开始为皇帝选妃起继后来。朝中依附赵王的亲贵大臣虽多,可听说是把的女儿送入宫中做皇后,个个都开始寻找托词,不是这个说女儿已经定了亲,就是那个言道女儿身有顽疾不可侍奉天子,竟把这“天大的荣耀”当做洪水猛兽一般。赵王忙了数日毫无所获,气得嘴角起了几个火燎燎的水泡,实在是上火得紧。
赵王最信任的谋士孙秀,今岁刚过不惑之年,他出身本来寒微,自幼就丧了父母,几番辗转投亲,终于来到京城投身在赵王府里做了个执笔小吏。然而他生性爱读书,也通一些权谋之道,因缘巧合竟然投了赵王的眼缘,渐成了赵王身边第一要紧之人。
这日他刚到赵王府上,就听书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迟疑了几步,悄声问门外的侍女:“里面这是怎么了?”那侍女吓得不轻,低声道:“这是王爷今日摔的第五个茶碗了,孙先生赶紧进去看看吧。”
屋外一问一答,屋里的赵王已经听了个分明,高声道:“是俊忠吗?赶紧进来。”⑥
孙秀微一整衣冠,换了一副淡然的笑容,踏着步子慢慢进了屋子,只见屋中一片狼藉,乌檀描金的案几上都横七竖八地堆着些文牍,数个精致如玉一般的越窑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赵王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笺,瞧上去气得不轻。案几旁还立了几个侍者,个个都吓得发抖。孙秀接过纸笺读了读,只见是司徒王衍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自己的小女儿已经许配给了中书令裴淼的公子,恐怕不能入宫侍奉天子,言辞虽然恳切,但推托之意一望可知。
孙秀扫了一眼信,心中已是明了赵王生气的缘由,这恐怕不是赵王收到的第一封辞信了。他想了一瞬,忽然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衍此信实在是推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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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孙秀,字俊忠。
“喜从何来?”赵王的脸上有了几分阴郁,没好气道:“王衍这老儿,若不是孤王保了他,就凭他和贾家是姻亲这一条,他现在连命都没有了。孤王把他从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升做司徒,他现在居然还敢来应付孤王。”
孙秀摆了摆手,那几个侍者如释重负地赶紧出去了。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关节,缓缓道:“以小臣看来,琅琊王家已经出了许多亲贵,渐成王爷掣肘,不可更贵了。”
赵王的双眉微微挑起,心中若有所思。
“何况王谢两家,历来都属高门,若再出一个中宫,日后要成为王爷的心腹大患。”孙秀瞧着了有所意动,劝说道:“除此之外,若要在朝中大臣中选一个依附王爷之人,恐怕齐王淮南王他们都要齐力反对。可若要让他们推选,那断然会对王爷不利。”
赵王沉吟道:“依你这么说,竟是无人可选了?”
孙秀不紧不慢道:“王爷可还记得泰山羊氏?”
赵王皱起了眉头:“你是说羊瑾老儿?他当年做过尚书右仆射,倒算得上是名门。只是羊瑾老儿当年就十分的古板不化,先帝也十分厌他。”
孙秀轻描淡写地解释道:“羊瑾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如今他儿子羊玄之刚刚入京任光禄大夫,只是个闲职而已,与朝臣并无什么瓜葛。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去年被贾后选入宫中做过女官,相貌仪礼都是上佳。”
赵王想了一瞬,心知羊氏家世单薄,如果入主中宫,也更容易掌控一些,而且齐王他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他心中满意了十分,只是口中仍然道:“如此说来,此女也可为人选。”他转念一想,又说道:“这个羊玄之可与你有何瓜葛?”
孙秀跟随他多年,素知他性情多疑,当下不敢隐瞒,跪下诚惶诚恐道:“小臣不敢瞒过王爷,羊玄之的岳丈孙旂,是小臣的族叔,小臣并不敢瞒私。”
赵王点了点头:“起来吧,你既然如此剖清,孤王自然信得过你。”他心中大事已了,当下轻松了几分,转头见桌上还有两盏热茶,便吩咐道:“这是巴蜀今年新晋来的白鹤茶,你尝尝看比匈奴人的酷盏如何。”
孙秀细细地品了一盏,却说道:“小臣觉得酷虽香甜,却腥气得紧,不如茶中苦尽甘来的滋味更胜一筹。”
苦尽甘来。赵王细细地品味了这四个字,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
鸿胪寺很快就择定了新后入宫的日子,上奏道四月十七便是吉日,可宜天子嫁娶。
到了十七这日,新换御前黄门令汪箧前来荼菽殿传旨时,阿琇方知此事。她本已对朝政全然不关心,便在白袖和豆蔻的细心装扮后,径直往太极殿去。
一路乌亮的金砖地被擦得可鉴人影,这条路她已经走得很熟悉了,这一次她走过时忍不住向玉阶下望了望,外面是数十株繁丽似锦的桃花,植在青州送来的一长排玉眼瓮里粉霞蒸腾如锦一般。上一次来这里时,宫里的主人还是贾皇后,而她还是与东海同站在玉阶下待嫁的新妇,一转眼这里已物是人非。
远远地东阁门外,进了一辆桃红锦幄的四望车,一概雕金砌玉,华贵无比,红色云锦上遍绣仙草云鹤、方胜鸾雀,更显富贵异常。按照国朝之制,皇后当从太极门抬入,续娶的中宫只能从东阁门抬入,但纵然如此,这卤簿也是阵仗惊人的,数百人的大卤簿在前行,各执五色风起,后有数十人的小卤簿在后,却是手捧各色金器珠宝,都是碧玉盈翠,晶光闪闪,阿琇站在殿外瞧去,只觉远远而来的车行马队竟如行云一般源源不尽,铺得皇城里一片霞光。
车驾到了东上阁外便停住了,站在太极殿外的九卿之首的司徒王衍朗声道:“羊氏之女,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姿,如山如河,宜奉宗庙,永奉天祚。”
阿琇恍然只觉得这姓氏有些耳熟,她还未及多想,只见那四望车上便走下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身着胭脂红的闪缎袆衣,皆是金线绣了凤纹,远望去金光闪闪。她头上戴了十二钿的凤钗步摇,每走一步,那步摇上的小金凤便轻轻地啄一下,十分的显目。待她行到殿前,阿琇此时方才看清她的面目,鹅蛋脸,细长的凤眼,却不是羊献容是谁。
两旁文武皆屏息静气地跪了下来,阿琇如遭雷击一般,定在那里动也不动,豆蔻悄悄拽了她好几下,她才如梦初醒地跪了下来。
皇帝早已在太极殿中的西阶上坐定,他不知为何脸色非常蜡黄,远远瞧去一脸病容。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坐在那里,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羊献容缓步踏入殿中,在皇帝面前俯首拜倒,便有女长御为她披上幜衣,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两人行过拜礼,只听殿外王衍赞道:“礼成。”
文武百官便山呼海啸一般直呼“万岁”。
阿琇定定地站在殿外,瞧着父亲身边端坐着的羊献容,方才十六七岁如花的年纪,一双清亮晶莹的眸子如黑色的玛瑙一样光彩熠熠,只是此刻她面上没有任何神情,整个人若一枝水仙一般,盈盈端坐,不染尘埃,更映衬得她身旁的皇帝身形臃肿,面目老态。而她发流如云的鬓老婆婆似乎簪了朵白色的芍药花,在满身如烟霞般的红色中,那抹白色却更引人注目,清丽得让人不忍去看。
皇后行过了大礼,接下来便是与皇帝行同牢之礼。女长御捧上了牢盘,献容眉头紧锁,任由那女长御伸箸喂到面前。
阿琇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与此同时站在殿中的汪箧也尖着嗓子喊了起来:“什么东西烧着了?”
众人都顿时向殿中望去,只见羊献容惊惶地站了起来,她那件鲜艳的幜衣上不知何时竟起了火,那幜衣本就是丝绸而制,最是易燃,瞬时火势便蹿了起来,她惊恐不已,转眼间已被烈焰围绕。皇帝就坐在她身旁,见状顿时吓得呆了,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惊变迭生之际,一时众人都被烈焰所吓,都不敢近身。阿琇见势紧急,几步便冲进殿内,却见那女长御傻呆呆地立在献容身前,便一把推开了她,她近身就去拽献容身上的幜衣。也不知那女长御是如何给献容系的颈带,竟然在脖上扣了死结。司马颖见势最快,抽出长剑便抛了过来,叫道:“阿琇。”
阿琇应声接过长剑,轻轻一划,只见那宝剑削铁如泥,顺手就划断了献容脖子上的金丝颈带。她伸手一拽,那着了火的幜衣便抛在地上,此时皇后的凤冠霞帔也燃了火苗,阿琇情急之下脱下自己的外袍便去扑她身上的火苗。这时赵王也反应了过来,指挥着吓傻了的几个内侍赶紧给皇后扑火。好不容易将火焰完全熄灭,却见献容的头发衣服都被烧得乱七八糟,尤其是洁白的玉颈上已经烧得焦红一片,看上去伤势不轻,她受了惊吓,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