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先生沉默片刻,道:“这件事似乎应问穆王和九公主才对。”
且兰道:“虽是孩子的事,但也涉及两国邦交,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予先生身子向后靠去,过了一会儿,淡淡道:“门当户对,两小无猜,两国缔结同盟,两家亲上加亲,又有何不可?”
“若先生也赞同,那便好。”且兰目光自他笼在袖中的右手上收回,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面上竟似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听苏陵笑道:“还有一事,我想若穆王当真答应联姻,又册立太子,我们昔国不妨也双喜临门,一起立了储君。”
且兰知他疼惜她母子二人,叹了口气,看着睡在身旁的儿子,柔声道:“这事晚些再说也不迟,他才出生几天,还没有名字呢。”
“对,说得也是。”苏陵想了想,转头对予先生道:“这孩子承蒙先生不弃,收入门下,不如便请先生替他取个名字吧。”
予先生倒也不推辞,微微侧首,略加思索道:“这孩子生逢乱世,四海动荡不安,不如替他取一个‘晏’字。晏者,天清也,希望自他出生之后,九州平靖,河清海晏,从此天下再无战乱。”
“苏晏。”苏陵点头道,“好,这名字很好。若此次得先生相助,能够瓦解鬼师,那么或许太平时日,便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黄昏,前去报信的战士快马赶回禀报,两国联军已经进驻离息川旧地百里之外的项章,北方今晨发现鬼师的踪迹,请昔王与王后速速入城。苏陵闻报,知道战事迫在眉睫,当晚并不扎营休息,下令全速行军,不到黎明时分,一行人已赶至项章。穆王得到消息,命叔孙亦、楼樊带了轻骑卫队出城接应。两人见且兰平安归来,喜出望外,对予先生更是感激莫名,一同来到车前致谢。
面对这两员大将,予先生也不过是在车上点了点头,便已算是见过。黎明前的夜色最是黑暗,城头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出片片森冷的光影。众人驱车入城,刚刚走到城门,予先生突然用手一搭车帘,侧耳倾听。且兰自他身上感觉一股杀气袭来,方要开口询问,他身子微微一晃,已到了车外。苏陵此时正对叔孙亦询问城中情况,回身问道:“先生何事?”
予先生面向城门,袖底似有幽幽异芒闪过。片刻之后,他忽然回头道:“传令三军战士全速入城,关闭城门!即刻调集所有弓箭手,布阵拒敌!”他的话锋利果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楼樊和叔孙亦皆是一怔,苏陵目光自他身上掠过,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道:“按先生说的办。”话音甫落,半空中隐隐传来厉鸣,且兰闻声色变,“鬼师到了!”
说话之间,一片乌云自月光尽头迅速接近,怪鸟振翼之声漫空响起,伴着凄厉的长鸣向着城头冲下。
子娆与夜玄殇原本在白虎军中说话,闻声同时一惊。夜玄殇剑眉略扬,道:“来得好快!”子娆拂袖轻卷,浮翾剑落入手中,两人同时掠出帐外。
两军将士本便枕戈待旦,日夜警戒,敌踪甫现,立刻发动防御。不过片刻,城头弓弩升起,无数箭矢破空齐飞。鬼师以鸟兽为先锋,攻击城池迅若闪电,成千上万的怪鸟在城上盘旋,巨翼如扇,遮天蔽日,纷纷向着城头、望楼、行营等地冲去。
城上弓箭手以巨盾作为掩护,操纵弓弩阻击来敌。那怪鸟虽然体形庞大,却是灵活非常,凶猛残忍,一旦躲开箭矢,便迅速振翼冲,利喙巨翅每击必中,战士们当者非死即伤。城头很快被鲜血染红,随着怪鸟越聚越多,箭矢的威胁逐步减弱。街巷上戾啸迭起,不少战马被怪鸟利爪擒住,带上半空摔落;战士们拔刀与怪鸟肉搏,血羽横飞,场面惨烈异常。
就在怪鸟空袭的同时,城门处亦传来巨大的声响,群兽狂吼之声冲向月霄,震得山野动荡。子娆与夜玄殇斩杀数只怪鸟,双双掠上城头,临阵下望,纵使以他二人的胆量,也不禁毛骨悚然。
但见森然浓重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异兽涌向城门。在那些恶虎、猛狮、巨熊、赤蟒之后,是一排排骇人的僵尸,一重重无法杀死的蛊怪,就像汹涌的黑潮一般,漫山遍野,无穷无尽。自七年前鬼师惊现,横行天下,夜玄殇与苏陵率军与之抗衡,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但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亦从来没见过异兽僵尸同时出动。今晚这鬼师来袭,乃是一场惊天浩劫的开端,如果两国军队不能将他们阻在项章城外,那么明日之后,整个九域亦将不复存在,化作一片死亡与杀戮的地狱。
空中怪鸟前赴后继,城下熊象狮虎撞击城门,一些白猿黑狖更是攀援而上,向城头发起攻击。
昔国因“妙手神机”宿英之故,弓弩装备分外精良,洗马谷剑庐制造的兵器也异常锋利。城门受袭时,苏陵率昔国战士全然担负起阻击怪鸟的重任。且兰亦亲自披甲临阵,凰羽箭每发必中,杀得怪鸟惨叫不已。夜玄殇亲自坐镇城头,白虎军投石如雨,销铁熔金,毫无间断地将巨石滚油倾向城下。熊熊火光之中,无数异兽被流火浇中,翻滚嘶嚎,刺鼻的焦臭弥漫百里,滚滚浓烟冲天遮月。
子娆与夜玄殇并肩督战,心知如此大规模地攻击重镇,含夕必然亲自操控鬼师,绝不会只令蛊怪出动,一直留心各处动静,却始终不见她踪影。空中怪鸟虽然频频击杀人畜,但在昔国强弩猛攻之下亦死伤惨重,渐渐被守军扳回劣势。就在这时,一轮血月破云而出,半空中忽然传来阵阵箫音。一只白羽赤喙的双头怪鸟出现在月色重云之下,振声长鸣。所有巨鸟闻得箫声,怪叫着冲上半空,盘旋数周之后,突然发疯一般向着营国军阵冲下。
面对怪鸟悍不畏死的攻击,城头用以防护的盾阵被冲得四分五裂。撞上巨盾的怪鸟固然骨折肉裂,惨死当场,阵中的战士也绝难幸免,不是被冲下城去,便是被怪鸟生生击毙。夜玄殇眼见昔国军队生变,方要调兵增援,空中箫音再起,那白羽怪鸟双翼招展,陡然遮蔽月色,亦将整个项章城笼罩在浓重无比的黑暗之中。
箫音幽幽,幽怨凄切,仿佛子夜鬼哭,悚然惊魂。突然间,那些战死的将士、倒毙的战马,就连坠落的怪鸟都重新活动起来。浑身是血的尸体,有些残臂断腿,有些肚肠横流,有些连头颅都已不见,有的仍旧拿着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就那样向活着的战士们扑来。不论是谁,只要稍有迟疑,不是被他们挥刀砍杀,便是被合身抱住,再也无法挣脱。在那无孔不入的箫声下,那些新亡的战士亦纷纷化为僵尸,数量越来越多。
城中情景恐怖至极。子娆在箫音响起时便已抢上望楼。月光倏然重现,在那白羽巨鸟背上,含夕抚箫而坐,赤衣飞扬,仿佛自冥域血月中现身而出,诡异邪美,摄人心魂。子娆微微合目,再睁开眼睛时,一双凤眸异芒如水,袖中玉箫转出,低低吹奏起来。
子娆的箫音甫一响起,那白羽巨鸟忽然急急拔高,趋向月色之中。含夕身在半空,柳眉一竖,指下乐声鬼叫般进出几个短音。那些冲向城头的怪鸟调转方向,振翼厉鸣,向着子娆所在的望楼冲去。
夜玄殇一声令下,白虎军战士自两侧抢出,结成垂天矛阵挡下多数进攻。子娆身形飘忽闪烁,让开其余冲上前来的怪鸟,忽然间飞身而起,凌空飘纵,跃上其中一只怪鸟后背。那怪鸟仰首长叫,猛地向着夜空冲去。子娆足下真力透出,逼得它向下一沉,擦着望楼飞过。怪鸟残暴猛烈,被人骑上项背,顿时凶性大发,展开一双巨翼,在空中横冲直撞,一时俯首猛冲,一时侧身翻滚。子娆身处鸟背之上,幽冥玄衣疾飘如风,随着那怪鸟上下翻飞。城头众人仰首观望,无不看得惊心动魄。
含夕急急催箫,操纵白羽巨鸟从空中俯冲下来,不断攻击子娆所在的怪鸟。
子娆情况看似惊险,身子却牢牢钉在那怪鸟背上分毫不动。两人在月色之中忽高忽低,追逐周旋,箫声始终不曾停息。含夕的箫音凄怨惨戾,好似暗夜悲风,深峡猿啼,子娆一曲空灵,却是飘逸幽幻,仿若九霄雨露,碧海云波。两道箫音时而低回若无,时而直上月霄,时急时缓,时进时退,极尽千变万化之致。过了一会儿,双方乐音愈来愈急,愈来愈高,除了夜玄殇、苏陵等内力深厚之人外,所有战士都感觉耳膜欲裂,心跳如狂,那漫空怪鸟亦是惨声厉鸣,似乎承受不住箫音之力,越飞越低。
子娆驾驭的那只怪鸟周身隐约现出重重明紫色的莲华。夜玄殇倏地皱眉,恐怕子娆欲以箫音当场击毙含夕,那她自己就算不死,也必重伤。这时候,月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冽的琴音。
众人只觉心神一清。那琴音听来遥远空濛,若有若无,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但是清韵微震,倏然而至。两道箫音如火被水,焰熄如缕。含夕箫音连转数周,凄凄切切飘忽不定,似是在躲避什么。那琴音便在此时骤然清晰。众人听在耳中,似见渊海浩淼,万里碧浪,层层波潮缓缓推进,风起天阑,越涌越急,其后狂涛森然,白浪如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合城扑下。子娆乍闻这琴音,微微一呆,怪鸟自含夕身边一掠而过,险些被对方所伤,她心神微震,跟着将玉箫举到唇畔,按宫引商,轻轻吹奏,一缕柔韵悠悠荡荡,随着那琴音婉转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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