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玄衣男子仍旧闭着眼睛,来人手中捏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桃花,轻轻敲打着掌心,道:“你倒好闲情,躲在这里偷懒,害我满宫禁卫忙得人仰马翻。”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道: “唉,袍都割了,义都断了,我还不躲远点睡我的觉,难道等着被人乱剑砍死吗?”
来人似乎轻声一笑,踏上平石,突然足尖微抬,便向他腰间送去,啐道:“再不起来,我可真要砍了!”
玄衣男子明明还是仰卧着的姿势,忽然轻飘飘向上一滑,下一刻,人已到了她身后,道:“怎么,还没打够?你的剑法虽然不错,但想要赢我恐怕还是有点难度。”
来人睨视他道:“刚刚也不知是谁,打着打着就落荒而逃,现在倒来吹嘘。”
玄衣男子低声笑道:“再打下去怕是所有人都看出我们在演戏了,好男不跟女斗,让你一次何妨?”
来人纤腰轻转,暮光下修长风眸潋滟如星,盯住他曼声道:“穆王殿下,你若是再不老实交代那蝶千衣是怎么回事,信不信我假戏真做,先跟你算一算这笔旧账?”
这玄衣男子正是刚刚在长明宫中与王族翻脸决裂的穆王玄殇,桃花下的女子却赫然便是誓要杀他而后快的九公主子娆。两人此时浑不似大殿之上兵刃相见的情形,一人浅笑嫣然,一人手执花纸,懒洋洋的道:“方才我在长明宫陪公主殿下演了那么一场好戏,所有人都知道穆国反了帝都,出卖军情的人很快便会再与皇非联络,不愁抓不出这个内鬼,如此还不算将功抵过吗?”
子娆轻轻哼了一声,“一码归一码,别人背后弄鬼,你是心中有鬼。”
夜玄殇哈哈大笑,遂将白姝儿儿借蝶千衣的身份刺杀皇非之事如实相告,末了又道:“我不过怕你寻姝儿晦气,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后面这假神医恐怕她未必知情,想要知道究竟,还是要找到蝶千衣本人再说。”子娆在他说话时,脸上笑意便已渐渐消失,片刻之后淡声道: “自然不是她,这位假神医瞒天过海,手段高明,并非她能左右之人。”
夜玄殇道:“莫非你知道她是谁?”
子娆抿唇不语,微风吹拂衣发,露出她幽魅的容颜,那双清眸之中现出一种难以名述的神色,就好像日落寒潭,星沉大海,一片黑泠泠的幽静,“巫族之人皆擅蛊术,但有两种血蛊唯有长老级以上的人物方能操纵,一种是四域噬心蛊,你曾见识过它的厉害,第二种便是今日药丸中的五经血轮蛊。尤其后者,若非离境天大长老亲手下种,断然无法施为,而若不是与施蛊者有血缘关系之人,亦不可能化除这蛊毒。”
夜玄殇心知巫族离境天血脉传承当世唯有两人,正犹豫要不要将婠夫人之事告诉她,子娆已走到石上盘膝坐下,道: “她既然施出五经血轮蛊,我便有办法把她找出来。待会你跟在我身后,一见面立刻动手,千万不能让她和我说话,务必切记。”
夜玄殇点头道:“有我在,你放心。”
夜幕渐深,月色下桃花纷纷,晶莹如雪。子娆收摄心神,十指法诀变幻,碧玺灵石被她以元阴真气催动,呈现重重幽芒,逐渐向外扩大,在她周身化出莲华一样的清光。夜玄殇曾经接触过巫族血蛊,此时忽然感应到一股与四域噬心蛊相似的邪异气息,只见子娆身畔落花飞舞,重重光色如幻,灵动流转,片刻之后,一点血光自她指尖幽然升起,悬于半明半暗的空间,散发出寒邪诡异的光泽。
夜玄殇眉心微微一收。子娆祭出血蛊之后张开眼睛,双目中幽芒隐现,夺目慑人,那血蛊之上的色泽不断流转,渐渐淡去,而子娆眸心的光泽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深,看去竟似一片幽浓艳丽的血色,衬着她雪肤魅颜,美得叫人心生不安。片刻之后,她四周莲光散尽,徐徐站起身来。
夜玄殇不敢有失,紧随其后,两人一路出了王城向东而去。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下,子娆身法飘忽迅捷,幽云般在雪地之中前行。四下密林如织,烟雾成雪,荒山野岭,人踪尽绝,两人提气疾奔,不过小半个时辰已近雍江之畔,但闻阵阵惊涛拍岸,夜色茫茫掩映大江。夜玄殇见子娆停下了脚步,放眼望去,云中冷月若隐若现,不远处一艘小船正穿过波涛悠悠荡向江心,幽黑的船身融在夜色当中,若非他目力过人,恐怕一时也难以发觉。子娆忽然纵身而起,向着小船遥遥落去。
夜玄殇怕她遇险,身子一晃掠出江岸,落在船头时反而抢在子娆之前,反手将舱门推开。舱中亮着一盏油灯,一个面笼薄纱的青衣女子暮然回首,夜玄殇记得子娆吩咐,抢进船舱当即动手,疾点那女子喉间哑穴,同时连封了她数处穴道。他原本知道蝶千衣是假,出手未留余力,却不料一招落下,发现对方功力全无,当即生生收回三分力道。饶是如此,那女子亦浑身剧震,闷哼一声向后软到,夜玄殇道声“得罪”,抬手揭开她面纱,赫然正是自帝都失踪的百仙圣手蝶千衣。
这时子娆身子微微一颤,张口喷出一片血雾,夜玄殇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将她扶住。子娆操纵蛊虫寻找蛊主,真元消耗甚巨,靠着他肩膀调息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睛道:“不碍事了,你先搜她身上,是否藏有九转灵石。”
蝶千衣听到“九转灵石”的字眼,眼中微微露出犀利的神色。夜玄殇先扶子娆坐下,俯身在蝶千衣身上搜过,却一无所获,摇了摇头,随手解开了她的哑穴。子娆问道:“金凤石在哪里?”
蝶千衣眼睛在夜玄殇身上转了一转,方才看向子娆道:“你是来找金凤石的?”
子娆的声音听去极其冷淡, “若不是为了九转灵石,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
蝶千衣面上却露出笑意,上下将她打量,“你这丫头倒也厉害,居然能以莲华之术操纵我施下的血蛊,可知只要有一丝不慎,你现在便是一具蛊尸了。”
子娆冷冷道: “那也要多谢母妃,无论如何我身上也流着巫族离境天的血脉,区区血蛊又算得了什么?”她突然口称母妃,夜玄殇倒未十分惊讶,只因此刻他也已经想到,婠夫人身为巫族离境天传人,自然像巫医歧师一样知晓以九转灵石所施的秘术,白虎秘卫发现的那具尸身虽然不假,但真正的蝶千衣其实早已被婠夫人取代。巫族移魂之术匪夷所思,若非早就知晓这一秘密,任谁也不会怀疑为东帝诊治的神医另有其人。婠夫人一心想要覆灭王族,正好趁机暗算东帝,就算落蛊不成也会挑起穆国与王族的矛盾,其用意之险、心机之深可见一斑。但她千算万算,却未料到子娆非但觉察出毒蛊,更加毫无保留地信任夜玄殇,此时帝都并未像她所欲预料的那样发生动荡,这血蛊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婠夫人盯着子娆森然道:“你既然自承是巫族之人,为何处处维护王族?拿东帝之母出身凰族与我巫族素有深仇,你不杀了他,反而救他性命,巫族哪里有你这样的传人?”
子娆冷冷一笑道:“母妃或许忘了,我与凰族也有血脉之缘。何况母妃针对王族与凰族,难道只是为了复仇那么简单?九华殿上那张王族宝座凤后坐了上去,母妃怕是也眼热得紧吧。为了这个,你可以出卖所有的亲人,我这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婠夫人听她提到王族宝座,目中透出热切的光芒,“你知道什么?那是九域四海至高无上的权力,天下谁人不想要?和这个相比,亲人又算得了什么?在那王座面前只有敌人,就算是亲人也一样会杀你害你。”
夜玄殇突然道:“原来夫人心中根本没有‘亲人’二字,无怪在穆国挑唆我父子反目,兄弟相残。”
婠夫人冷笑道:“你父兄若不是早便心存隔阂,他人再多说又有何用?说到底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哼,不是我这些年精心安排,此时又哪来你这个穆王,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在楚国做质子,永无出头之日?”
夜玄殇道:“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谢夫人了。”
婠夫人道:“我早便说过,你若娶了子娆为妻,帝都王座便也唾手可得。比起你那只知花天酒地的大哥,你可要好上太多,假以时日,何愁不能一统天下,成为新朝开国之主!”
“唔……”夜玄殇双手抱胸靠在船舱上,“夫人所言极是。”
婠夫人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柔,就像是烟花幽曲,春日流水一般动听,“你还在犹豫什么?东帝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只要你肯动手,拿下帝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到时候你会得到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所有人都会拜服在你的脚下,所有的财富都会为你所用,天下最动人的女子,最香醇的美酒,最奢华的宫殿,都将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要谁生便生,你要谁死便死。这种滋味,你难道不动心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柔美,似乎有种诱人的魔力,轻轻在人心头回荡,眼波亦如梦幻一般,当她注视你的时候,仿佛要将你带到绮丽的梦境中去,带你去看世上最美的景象。子娆不由暗暗吃惊,没想到纵然已经真气全失,面目尽改,婠夫人的媚功依旧如此厉害,无怪当年襄帝、渠弥国师,甚至岄息都对她神魂颠倒,这世上恐怕没有多少男人能抵挡这样的目光,拒绝这样温柔的话语。夜玄殇似乎也沉迷在她的媚术之中,点头道:“这听起来当真是好主意,夫人若是不说,我还一时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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