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九公主吗?”瑄离微微蹙眉,“难道以国为嫁,都不能让君上改变心意?”
“以国为嫁?”皇非挑唇说道,“玉儿本便是我的人,无需任何条件身份,她亦心甘情愿,何用他人举国相送。”
“她叫玉儿……”瑄离沉默片刻,跟着一笑道,“也罢,无论此事君上意下如何,我们的约定始终有效。”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卷事物,“这是赤焰军十部将领的详细资料,瑄离迟些时候会与君上会合。”
当他率支崤城守军后退,金鼓连绵,大军拔营,皇非轻轻抬手,将一副黄金面具遮住俊美的容颜,透过茫茫雪光,宣国三十万重兵向着王域压境而去。
王域,帝都。
雪染深宫,天地茫茫。
无垠的竹海被雪色覆盖,冰林幽径,一片清冷岑寂。雪仍在下,纷纷扬扬洒上琉璃金瓦,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轻轻响起,离司手捧玉盘自东帝寝宫退出,廊前两侧侍立的医女在她示意之下拖着黛色的裙幅躬身后退,步履悄然,消失在迷离的雪中。
离司抬头,看向数步之外回廊上伫立的身影,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轻雪迎面飘染衣袂,穿过子娆乌墨般的发丝,无声无息落向微寒的风中,她轻声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对吗?”
离司垂下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主上之前重病昏迷,数日方才醒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在策天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得主上与公主几至决裂。这么多年来只见他两人情深意笃,最艰难的时候相依相伴,最危险的时候不离不弃,如今却一个病势沉重,身心俱疲,而另一个始终缄口不言,沉默相守,若失神魂。离司与他二人自来情分不同,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尤其是从未见过主上这样,自醒来后便少言寡语,什么人都不见,非但是九公主,就连王后与苏陵求见也同样被拒之门外。
“我已经数次回禀主上,但主上他……什么也没说。”
子娆默立了片刻,移步向前走去,一直走过琼阶玉壁,走向那道沉默的殿门。
一步之隔,生死相望,这么多天过去,他仍旧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那天她说过的话,一句句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就连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一刻似乎灵魂被生生抽离了身体,那种血肉剥离的痛楚逼得人发狂。她觉得痛,便要伤他,但当真正伤痛了他,惹怒了他,却发现那痛楚加倍地还来,才知道原来他与她任何一个流血,另外一个便会痛彻心扉。
君臣,伦理,血缘,道德,家国,生死,仇怨……他们之间究竟隔了多少沉重的东西,如同这紧闭的殿门一样,一道道一重重,数不清也看不尽。他在门的一方,她在另外一方,咫尺寸心,一线天涯,但这些其实不过是一道门,如果他们愿意,只要轻轻伸手推开,便会达到彼此,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那日策天殿前封印崩裂的时候,她怀抱着满襟鲜血的他,面对着轰然洞开的神宫,祭殿高处空无一物,唯有凤后的灵位在那片天光中冷冷俯视着她。梦中曾有的景象就在眼前,迈过这道巨大的金门,她可以步入辉煌无际的天阙,像那个女人一样,站在天下至高之处,拥有这江山王朝,可以毁灭一切重生一切的权力。然而那梦里没有他,来路如血,以他的心力铺就,他的骨血神魂,染成她一身绝艳的凤衣,他的微笑在云端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再也寻不见。
那一刻泪水冲垮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她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紧紧抱住怀中渐逝的温暖,直到离司他们赶来,阻止了她险些散尽全身功力向他体内注入真气的疯狂举动。混乱中不知是谁抬手击昏了她,当她醒来之时,月已西沉,风雪满园,一切如梦初醒。
子娆久久凝望着大雪深处沉寂的殿门,仿佛透过飞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丝缕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颜色,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站着,一任雪落满身,浸透衣袂。离司看她站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撑了伞上前,“公主,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回去吧。”
子娆在伞下回眸,却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满琼光,如这天地一般平静,却又有风雪的痕迹无声划过,“他若是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想见我,愿见我为止。”
听她这样一句话,离司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酸,柔声劝道:“公主,主上他不是不想见你,他只是……”她迟疑了一下,“主上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
他很少会睡这么沉,这么久。子娆抬起头,目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我知道,就让我在这陪着他,等他好起来,能见我,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离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黯淡,“公主,冬天来了。”她轻轻地说。
凛冬已至,长天覆雪,一年光阴将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子娆心头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师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还残留着那鲜血气息,沿着归离剑明亮的剑锋辗转流下,冰冷如同严冬。但是如果可以换得那人平安,她宁肯再杀他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灵丹妙药,黄泉地狱她亦愿往。可是现在,她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冬天来了,流云宫的梅花又快开了……”她望出离司手中的油伞,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宫殿,这时候竹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首望去,却见且兰与苏陵、墨烆、叔孙亦、靳无余等几位中枢大臣越过玉桥,冒雪而至。
雪渐渐下得急了,除了且兰身着重锦凤纹明紫宫装,外罩一袭白色狐裘之外,其余几人都披着象征雍朝九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红的花纹随风翻扬,大雪之中有种压抑不安的感觉。
“王后娘娘……”离司似乎自他们的步伐中感觉到什么,待到近前,且兰对子娆微微颔首,转而问离司道:“王上情况如何,可否容我们即刻面见?”
离司谨慎地道:“主上病情虽已稳定,但仍需安心静养,最好不要入内打扰。”
且兰回眸与苏陵对视,后者眼中有着与她同样凝重的神色,“迟了恐怕来不及了。”苏陵言行举止依旧温文,似乎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但离司却从这话中感觉到莫名的压力,迟疑着看了子娆一眼。子娆刚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只见苏陵手中拿着一个约两寸长的古铜色封金印龙纹卷筒,上面绘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标识,那是边城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将手中卷筒呈上,沉声道:“公主,少陵关八百里飞马急报,宣国大军跨越七城进攻王域,现在连下数城,直逼关前,如少陵关不保,关内十三连城势将危矣。”
离司“啊”地一声轻呼,战报上血红的痕迹蓦地冲入眼中。
宣国先锋骑兵于昨日黎明犯境,破和音,下长阜,取百侯,直入瀚海,一日之内,三城守军全军覆没,百姓尽遭屠杀,城毁人亡。
是夜,宣军截断方盘古道,以压倒性的兵力突袭修武重镇,同时分兵南下,控制沩江上游风汐渡,少陵关两面援军同时断绝。
今日凌晨,五万宣军兵临关下,水师战船沿玉奴河取道汐水,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少陵关守将凭借双峰天险挡下宣军两番强攻,但却付出了惨重代价,关内守军折损近半。
子娆抬眼扫过战报,令人心惊的并非那些已由苏陵简单陈述的情况,而是金筒上斑驳的裂痕与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仍旧能让人从中感觉到杀戮与死亡的气息。少陵关守军显然是在激战之中送出消息,匆忙程度可见一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赤焰军的迅疾强悍以及边关危急的战况。子娆随手合上战报,淡淡道:“少陵关势将难保,即便立刻调军增援,也是为时已晚。”
她道出不容置疑的事实,四周顿有片刻安静,跟着叔孙亦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立刻奏请主上定夺。离司姑娘,军情紧急!”
“可是,主上说过不见任何人……”离司却没有移步,叔孙亦再次催促,她也只是摇头,只因她心中清楚,主上这次毒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虽然已经稳住病情,但任何操劳都会迅速耗尽他本便时日无多的生命,再没有什么药物能够延缓,也没有人能够挽救。可是她不敢道出实情,否则便会像敌军压境一样引起莫大的恐慌与混乱,面对众人的催促,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子娆。
飞雪凛凛,在风中卷向琼阶雕栏,一阵阵急促凌人。子娆扫了阶下众人一眼,突然开口,“如果离司不肯前去通报,你们打算强行入内吗?”
她话语之中有股冷清的意味,眼神亦如薄冰,令得人人心头微凛。“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不报王上知道……”且兰话说一半,却被她打断,“王兄既然说了不见任何人,那便不必打扰他休息。”她轻扬凤眸,掠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墨烆,“墨烆,传我令旨,即刻调五百禁军封锁长明宫,除离司之外,若有人未经许可擅自入内,予禁军先斩后奏之权,无论何人,事后概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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