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问过他这伤疤的由来,他只笑说,不慎为一美妓所伤。她奉送一句风流色鬼,他自欣然笑纳。笑容深处隐藏的故事,真正的夜三公子玄殇,他的背后是怎样的世界,想来无人知晓,或亦无从知晓。
突然间,兰音夫人扶着玉案向前跪下,抑声泣道:“公子,太子殿下暴虐无常,杀戮随性,视我若羌族人命如草芥。若羌族三千战奴,数年来只余二百不足,我虽被封为夫人,却受命喂服大王毒药,日日如此,分毫不敢违拗。兰音恳求公子,设法救救我的族人,若羌族上下,愿以死为报。”
夜玄殇剑眉微蹙,抬手扶她,“你身子不便,起来说话。”
子娆在西宸宫时,也曾留意老穆王情形,心中早有疑虑,但因当时太过匆忙,未及细细察看,轻声问道:“你说穆王重病乃是药毒所致?”
兰音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玉瓷瓶示于二人,“或是以汤药入毒,或是以药丸送服,整整六年从未间断。大王每次毒发,皆是痛苦无比,便是在旁看着也叫人心惊。”
子娆接过瓷瓶,取了粒药丸分辨一番,眸中闪过诧异的光芒,“这药丸是何人所制?”
兰音摇头道:“太子虽因我曾是先王后身边的医女,对我稍微放心,但这药丸的制法却从来不让我知晓。我也是偷偷研究过,才发现里面原来混了罕见的剧毒,只可惜以我的医术,无法一一分辨。唉,若是换了兰铃,定能弄个清楚。”
子娆掂量手中毒丸,心思电转,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凤眸微细如刃,似有流光轻轻闪过,方要再问兰音究竟,鸾车一震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呵斥之声:“何人出宫!”
车外早有内侍上前斥道:“大胆,竟敢阻挡兰音夫人车驾!”
原来鸾车已抵宫门之前,只听外面脚步声响,似是禁卫们簇拥着一人上前,那人在车前停步,朗声笑道:“不想竟是兰音夫人,禁卫们鲁莽了。禁卫统领虞峥,奉太子殿下令旨戒严内城,任何人出入宫门,皆要停车搜查,还请夫人见谅。”
兰音微微一惊,只恐他们发现不妥,喝退内侍,柔声应道:“妾身身子不便,不宜抛头露面,统领可否通融一二,以免妾身尴尬之苦?”
虞峥道:“殿下严令,臣职责所在,着实有些为难,这样吧……”他顿了一顿,对四周禁卫命道,“你们退下。夫人只需令臣一观车内,例行公事之后,自会放行。”
禁卫们应命退开。
兰音并无理由推辞,心中暗急,虞峥只当她已默许,道声“得罪”,上前挑开车帘。
兰音一惊之下,险些脱口轻呼,却被夜玄殇一把捂住樱唇,只睁大了一双美目,迎上看进车内的虞峥。
出乎意料地,虞峥目光与她一触,复自车内扫过,随即微微躬身,退后放下垂帘。夜玄殇这才松开兰音,含笑对她摆了摆手。兰音惊魂甫定,却见子娆亦只是凤眸淡挑,玉容静冷如水无波,眼中现出意外的惊喜。
虞峥道声“打扰夫人”,便对宫门侍卫摆了摆手,示意放行。鸾车徐徐前行,眼见便要驶出宫门,忽听一阵马蹄声响,有人叫道:“且慢!”数匹骏马驰至近前,堪堪拦住车驾,当先锦衣佩剑之人,正是东宫首座连相,勒马问道:“车内何人?”
鸾车内外皆是一惊。
虞铮当即趋前一步,抱拳笑道:“原来是连首座,前面是兰音夫人的车驾,正准备出宫去。”
“哦?”数名东宫侍卫应手散开,连相翻身下马,按剑前行,直到车前停步,“敢问夫人何故这么早出宫?”
过了片刻,车内环佩微响,传出一个柔美动听的声音,“今日是朔月之日,我早已禀过太子殿下,要去玄女祠上香,为腹中孩儿祈福,连首座可有疑问?”
这声音十分悦耳,柔若春风,连相听出的确是太子宫中宠姬兰音夫人无错,目光却掠过地下泥泞的车辙,稍后转身:“夫人既已禀过殿下,连相自是不敢阻拦。只不过,昨夜东宫有刺客潜入,至今未曾捉获,夫人现在身子贵重,需得分外小心,不若由连相护送夫人出宫,以防意外。”
虞峥暗暗皱眉,倘若连相当真生出疑虑,出其不意动手搜车,那车中二人包括兰音夫人,恐怕都难逃他毒手。心中正自焦急,前面车帘突然微微一晃,挑起寸许,露出兰音夫人半边娇美侧颜,淡哼一声,樱唇微启,“我母子二人岂敢劳动首座大驾?首座若不放心,尽管跟着就是,便是再上来看查一番也无妨。只是虞统领刚刚亲自将我这车驾内外搜了个遍,我倒不知,首座大人原来连虞统领也不放心。”
这话中不软不硬,显然隐含不满,连虞铮这禁卫统领也捎打在内。虞铮迎上连相询问的目光,低声苦笑道:“车内确无他人,她毕竟是殿下的姬妾,也不好太过。”
连相虽在东宫权势过人,但太子御至今无一嫡子,兰音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倘若产下男儿,虽非嫡出,亦系长子,母以子贵,难免身份倍增,纵使连相亦不愿开罪于她,何况虞铮既已先行搜查,想这小小鸾车,也不至真有疏漏,向侧扫了一眼,令侍卫退下,道:“夫人言重了,在下是恐夫人遇上意外,既然如此……”虞铮接着笑道:“不如这样,便由白虎禁卫送夫人出宫好了,以免万一,这也是他们分内之事。”
“统领好意,兰音心领了。”兰音夫人淡淡道了一句,玉手一松,垂帘飘落,“还不快走,误了吉时,拿你们是问。”
驾车的内侍得了命令,扬鞭策马。虞铮抬手点了数名亲卫,低声吩咐,几人翻身上马,随着鸾车绝尘而去。
直到鸾车离了宫城,兰音才放开袖中紧握的软刃,深深呼了口气,方柔声道:“连相此人工于心计,最难应付,太子又极是信任他,东宫上下都对他忌惮三分,三公子若再遇上此人,千万小心。”
子娆目光自她袖畔收回,察觉她方才竟是存了一搏之心,可知这美丽的若羌女子对太子御确非真心屈从,只是迫于无奈,亦不如表面那般逆来顺受。
夜玄殇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兰音自方才虞峥的举动,已是猜知夜玄殇在和太子御的对立中并不如表面这般被动,既惊且喜,说道:“我知道公子定能再回王宫,公子若有用得着兰音的地方,便尽管吩咐。我们若羌族的人,都已经受够了太子殿下的凌虐,盼着公子能救我们于水火。”
夜玄殇淡淡挑了挑眉,道:“你怎知我便不像太子般任行杀戮?”
兰音看着他,美目之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轻摇头道:“我知道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很多年前我在王后娘娘那里第一次见到公子,便知道公子和太子殿下是不一样的人。如果公子成了穆王,那我们若羌族一定不会再遭受战火,穆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断备兵打仗,总是人心惶惶。”
夜玄殇迎着她期盼的眼光,注目片刻,突然一笑道:“你错了,若我为穆王,则必将加倍征兵,扩充穆军,十年之内,九域诸国十将去其八九,穆国亦未必如今日之存在。”
兰音身子微微一震,看着他不能言语。他却望向车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重帘,落在遥远辽阔的疆土之上,徐徐道:“自四十年前幽帝失德,各大侯国不断扩张领土,挑起战争,相互倾轧,时刻面临着战败甚至灭国的危险。而像若羌族这样处在夹缝中的小国,更是势单兵弱,一旦失去庇护,往往落到被吞并的下场,族人沦为大国奴婢,任人凌辱,处境凄惨。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今时今日,在诸方推动之下,已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聚点。穆国纵为诸侯之一,坐拥西陲数千里疆土,也无法改变这一必然的趋势,不为强者,便取灭亡,而也唯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出现,这早已饱受荼毒的天下方能得到最终的安宁,像若羌族人这样的百姓,也才能真正摆脱战乱之苦。”
他最终转头看向子娆,子娆凤眸轻扬,与他半空相交,自那轻漫的笑容之后,看到一丝精湛的锋芒,那是唯有强者方有的霸气与信心。
“不错,不为强者,便取灭亡。”
她淡淡一笑,轻声浅道。
唯有王者才能真正知道王者,最理解男人的永远是男人。
若非这一趟楚穆之行,她或许也不会真正明白,为何子昊倾注如此心力,甚至不惜以战争为代价,也要以一族号令天下,扶立大国强权,拱卫帝都。
祥和与宁静往往以杀戮铺就,眼前桀骜的男子,一语中的。
而此时的九公主,亦非是九重深宫温婉的绝色,指端鲜血,袖底荣华,这乱世烽烟终将有她的身影,与他一起,共赴这天下之战,共看这如画江山。
夜玄殇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凝视子娆,稍后抬眼一笑,转向兰音问道:“你不怕吗?”
兰音垂首,微咬红唇,片刻抬头轻声道:“我不知道天下究竟会怎样,但我相信三公子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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