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贞娘眯起眼,仰望头顶横枝密叶间洒落的阳光,嘴角不觉露出笑意。
院子里没了那座白得怵人的灵棚,也显得开阔起来,连同一直压抑着的心情也为之轻松起来。虽然这两进的小院,在时人看来,也不过是小家小户的格局,可在林贞娘眼里,这简直就是一栋别墅外带小花园啊!
哪怕之前也曾抱怨过,可这会儿站在院子里,享受着阳光,倒也觉得其实上天还是对她不薄的。至少,有瓦遮头,有衣保暖,有食填腹,最最重要的,是赐给了她疼爱她的妈妈。哪怕家里现在环境窘迫一些,又怕什么?这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姐姐……”
听到身后清朗的声音,林贞娘挑起眉,回过头,却已经是一张和善的笑脸。
她不是什么前性子的人,前世里一张冷脸不知吓坏了多少小猫小狗。而且,那辈子她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做就着父母宠爱就又哭又闹的小孩子。真以为自己是太阳,所有人都要围着他们转吗?对上那样爱娇的孩子,她一惯的冷脸恶语。可是现在不成,那个长着一张苹果脸,却总是苦兮兮表情的林静是林贞娘的亲兄弟。别说现在还要住在一个院子里,就是一辈子,都是没办法割舍的线。
一方面是因为这份骨肉亲情,另一方面也是这个林静虽然也是小孩子,却比她前世见识过的那些小皇帝乖巧许多。未满七岁的孩童,虽然懵懂,却也略知人事,林贞娘也不好冷脸相向,只得收起周身的冷气,虽然不大习惯,却也做出温柔长姐的模样。
只是不知是小孩子太过敏感,察觉出她的笑脸下仍有疏离冷淡,还是如玉姨娘和自己儿子说了什么,小小孩童,在她面前一面刻意讨好,一面却又难以掩饰那种怀疑、试探与小心翼翼。
林父还在世时,这院子里自然和睦,妻妾和睦,儿女承欢。可是他一死,一切就不同了。
那个外表柔顺的女人仗着有个儿子,这几天可是没少挑战陈氏做为正妻的底线。虽然陈氏照旧如从前一样好说话,可是林贞娘却再不是从前那个乖巧温顺的孩子。这几天,明里暗里,两人也没少对上。不过,这些到底不关小孩儿的事儿……
“静哥儿,”看着瞪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看她的男童,林贞娘笑着吩咐:“一会儿出去,你跟在我身边,不准乱跑。要是不听话,那我就去告诉娘——不带你出去了!”
“不要!姐姐,我最听话了。”不到七岁的孩子,讨人喜欢时,嘴甜得好似抹了蜜糖。只是看着林贞娘的眼神里到底还是露着怯。
林贞娘一笑,目光一转,瞥见隐在西厢门后的身影,不由嘴角微掀,拉了林静的手,她扬声道:“姨娘,你不用担心。除了我不是还有东伯跟着吗?清天白日的,不见得就有拐子来偷小孩儿!我这个做姐姐的,那更是不会卖了唯一的亲弟弟了……”
隐在门后的如玉没有出声,林静却是挣了下,睨着林贞娘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担忧。
林贞娘哼了一声,却没有和林静说什么。拉了这一直拿眼偷看她的小子,抬脚就出了二门。
说是两进,可其实也不过是一进半,后面的院子是一进,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两间,又有充作灶房的倒座房一间。而前面的半进,只有三间正房,没有厢房,院子也小。
靠着东边墙的,是一间小小的马厩,里头养着一头驴,停了一辆不大的驴车。看门的东伯就住在门旁边的倒座房里。
林家家境平平,按理说,这驴车和门房都是养不起的。如果当年若不是为了林父进京赶考,这驴车是不会养的。这三年,也就是林父下乡收租时,才会赶出去用用。
“早,东伯……”才进前院,就看到正喂驴的东伯。
林静看着转头过来,淡淡点头的东伯,有些胆怯地往后缩了下。林贞娘有些不满地拉了下他,看着东伯,仍露出灿烂的笑容。
东伯生得高大,不过左脚却有些跛,走起路来不是很快。而且,在他的右颊上有一块小孩巴掌大小的烫伤。他救林父时就已经是那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因为那块烫伤,附近的孩子都怕他,林贞娘初见时,也是怕。但因为记忆里有东伯的影子,知道他是个好人,也就没那么怕了。
几天相处,虽然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可她还是看得出这个东伯虽然沉默寡言,面容可怖,可心肠很热,以后也该会照应他们这一家孤儿寡母。所以再看东伯,也就没了惧意。反倒,在心里暗自揣摩着他脸上那块疤到底是怎么来的。
不像开水烫的,倒像是火灼的,活是炭块在脸上滚过似的。想到之前的猜测,她就想,难道,竟是东伯自己烧去了面上的黥记?
这年头,可没什么保家卫国,当兵光荣的思想。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兵甲,是粗人,和那些衙差杂役一样,都是下等人。甚至,有好多兵,都是犯了案子在脸上刺了黥记发配充军的。
所以,一般人心里,兵甲就是囚徒,当兵就是种刑罚,是实在没什么活路的人才走的路。甚至有句话,是“好男不当兵”。哪怕是现在已经是枢密史的狄青大将军,也要受那些文人的腌臜气。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有读书考科举,才是一条光明正大,前途无量,光宗耀祖的正途,也正因为这,大宋好学成风,无论是大城小镇,还是乡村,都设有学堂或私塾。
或是衙门出面,或是乡绅集资,提供房舍,请坐馆先生。一众小童,只需按月出一定束脩就可以读书。所以,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太贫困的家庭,都会送孩子去读几年书,这样就是不能考科举,去做伙计也比别人赚得多些。
在大宋,真的就是知识改变命运,只要你有学问,哪怕出身再卑微,世人也会把你供起来。若中了进士,则一步登天,十年寒窗苦读,都在这一刻得到最好的回报。
当然,这是大宋男人特享的美事。女子,就没有这样的权利了。在这里,能识字会自由的不是大家娘子,就是青楼名妓。林贞娘能识字,还是得益于有个中过举的父亲了。
虽然对东伯的来历,有太多疑惑、太多猜测,可是林贞娘把这些通通放在心里,表面上对东伯仍然一如既往,尊敬亲和却并没有刻意亲近。
“东伯,我们都准备好了。”林贞娘笑着招呼,林东却仍是面色木然。
放下手里的草料,他随手收起放在马厩前的小马扎,又提了篮子,一言不吭地走过来。看东伯无意说话,林贞娘也不多话,转身出门,又等着东伯掩好了门,才转身往胡同外走去。
定陶县城是一座四方城,无论街道还是住家的小胡同,都是直来直往的,聚成一片的房屋,好似一块一块豆腐,也像分了垄的田地。
街道连着街道,胡同连着胡同,定陶城好似一张网,将相干的、不相干的人连在一起。也是这个原因,所谓的蜚短流长也就传得特别的快。
走过胡同,不管是迎面碰上的,还是原本就在自家门口闲坐“磕牙”的,少不了要特意瞄上林贞娘两眼。
跟着林贞娘的林静咬着唇,几次想抽回手去,林贞娘却只似不觉,仍是牵着他的手,仰着头,步子迈得极稳。
穿过胡同,是一片小空地,空地中间是这片胡同唯一的水井。井旁的台沿儿上,有妇人在捶洗衣物,远远地看到林贞娘带着林静走过,也不知是谁说了些什么,人群里便有人哄笑出声。
响亮的笑声,让林静更觉难堪。终于忍不住抱怨:“早知道,不出来好了……”
虽然只是自语,可是林贞娘知道这半大孩子其实是在和她抱怨,牵起嘴角,她淡淡道:“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做错了什么?”
看林静默默摇头,她的笑容就越发明媚,“既然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无愧于心,那为什么要怕出门呢?那些人嘴碎,要说就由她们说去,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公道自在人心,她们此时说得欢,可是总有一天,她们也会被人说的……林静,你要记住了,人活在世上,就没有不被人说闲话的,只要自己站得直,不怕这个。”
说完这几句,林贞娘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虽然只是她一个人笑,可是清朗的笑声一响,远处井边的哄笑声就立刻静了一静。待井边众人回过神时,那突然发笑骇了她们一跳的少女已经走远了。
“疯子——”啐了一声,有人低声道:“你们没听着白府上的那老婆子怎么说她的呢!悍妇!说是这样的小娘子不管嫁到谁家,也一准是个刁媳妇……”说完这一句,她自己就先笑起来,其他人也随之哄笑起来,一时间水井旁尽是笑声。
第一卷 春色渐至 第五章 市井见闻
虽然走得远了,可是身后的笑声,却还是隐约能听到的。
林贞娘没有发怒,只是平声道:“只知道讲人闲话,说人是非的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做那样的闲人。”
侧目看着林静疑惑的目光,她笑笑,“你想啊,讲人闲话,也是需要时间、精力的。她们把时间、精力都用在这个上头,还哪有时间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呢?就像你们学堂上,学习好的,一定是那些埋首学业的人,若是像刚才那些无知妇人一样只知道说人闲话,又怎么能成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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