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羽答应着,目送他出门离开,许久才缓缓侧回身,唇边笑意逐渐敛去。
侍女们全都垂首。
忽闻“哐啷”一声,有如玉石碎裂,供桌上“云泽越氏夕落”的灵位被长袖扫落于地,好在那灵位乃是万年木所刻,竟无丝毫损坏。
贴身侍女艺如忙过来扶住她,朝灵位啐道:“生前令王上为难,死了还要留在云泽家的祠堂,但她不过是个挂名的王妃,从未享受过王妃的尊贵,如今定王府只有夫人,夫人何必跟死人计较?”
琉羽微微别过脸,语气暗藏愤恨:“这一百多年,我每日每时都在担心,生怕进不了云泽家的门,遗人笑柄,一想到是因为她,还要向她敬茶,我……”
艺如使眼色:“王上心里只有夫人,夫人早已经赢了她,何必生无谓之气,让王上知道反而不好。”
琉羽长长地吐出口气,点头道:“是我失控了。”
一名侍女连忙上来将灵位拾起,放回原位,其余侍女均不敢作声。
艺如道:“稍后还要进宫谢恩,夫人先回房准备吧?”
琉羽恢复平静,搀着她的手步出家祠。
不着天,不着地,数峰生于虚空之上,耸立于白云之中,峰上遍是白石古木与奇花异草,其间点缀着无数亭台楼阁,更有水声潺潺,鸣禽飞走,只是不见人间烟火,透着不尽的冷寂。
风满襟袖,素白衣带起伏,身形越显单薄,惟独那双幽深凤眸,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洞府外,雁初独立小桥,远眺。
天际,一行雁过,正是越冬归来。
使女走来唤道:“雁初姑娘,弈主让你过去。”
三尺宽的石径,通往万丈悬崖,崖畔竖立着一块白色巨石,高数丈,远远的就能看清上面那巨大的黑色古篆文,乃“弈崖”二字,雄劲有力,风骨棱然。
使女引她至此,悄然退下。
雁初放慢脚步。
耳畔琴声飘渺,巨石前是个小小的凸出悬崖之外的平台,平台两边生着几株奇特的花树,洁白花瓣落满地,掩映着中间那张石棋盘,和三个石凳。
身在永恒之间多年,眼前这地方雁初却只来过一次,关于那位特殊的主人,她也只见过一次,而且是在重伤神智模糊时,更不记得其容貌,惟有“永恒之间”四个字清楚地标志着他的身份。
走过石棋盘,将近悬崖边沿,雁初停住。
一袭淡蓝色衣袍,质地平滑光洁,上有丝丝光泽,如悠悠碧空,又如烁烁清流,袍袖长长流泻在地面,后摆足足铺开一丈,不时被山风托起,涌动。
五条细窄丝带结发,黑色长发夹杂着素色丝带披散至腰间。
那人端坐精美竹席之上,面朝悬崖,仅余背影,云烟伴随琴声在他身旁飘荡。
雁初没有开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听琴。
熟悉的曲调,抚琴人越发遥远。
一曲毕,头顶花衣如雪飞落,连同他身旁那株矮枫似乎也多发出了几片嫩绿新叶,恍如大梦春秋。
“可识此曲?”清冷的声音,来自那个背影。
雁初骤然回神,早在知晓他身份的时候起,她就怀有敬畏之心,因此没敢立即作答,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道:“雁初是记得的。”
扶在琴弦上的手没有动作,那人依旧未回头。
雁初解释道:“自从来到永恒之间,雁初每年夜里都听过几次,甚是耳熟,也曾猜测那抚琴之人是谁,只想不到会是西聆君。”
西聆君没有接她的话:“决定了?”
雁初垂首,答得坚定:“是。”
西聆君收回扶琴之手,道:“永恒之间不插手外界之事,你虽在此苦修多年,所学却仅仅是焰国失传术法,原非我门下,既然执意选择这条路,今后行事便与永恒之间无关,永恒之间亦不再庇护于你。”
多年苦修,几忘岁月,却从未忘记外面的世界。雁初恭敬地作礼回道:“西聆君收容之恩,雁初铭记于心。”
西聆君道:“你先不必感激,我有件事要你办。”
一个白玉盆自他面前飞起,平移落到雁初面前,整个过程他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此等法力委实非同凡响,雁初暗地里倒吸了口凉气,低头细看。
盆中不见土壤,竟是满满的一盆白雪,晶莹雪泥之上,生着一片狭长的墨绿色尖叶,高约一尺,无茎,叶中央居然长着个花苞,小巧玲珑十分可爱,只是仿佛失了养分,即将萎黄。
雁初讶异,仔细查看那怪花半晌,沉吟道:“听说世上有一种奇花,名一叶花,花谢得了因果,人服食此果,即可穿越轮回之门,离开五灵界而托往他方,只是此花极其稀罕,每一结果即枯萎,十万年后方能重生,常人无缘得之。”
西聆君道:“永恒之间亦仅此一盆。”
雁初道:“西聆君的意思……”
西聆君道:“此花需以血气供养,当日你的血不慎洒在它上面,它选择了你,这些年断了供养,它已停止生长。”
雁初明了:“雁初自当尽心养护,以报西聆君之恩。”
她果断地抬起手,并右手二指在左腕间一划,血流下,准确地滴落在玉盆中。白雪红血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萎靡的细叶感应到血气,依稀显出几分生机。
腕间血止,伤口快速愈合。
西聆君并未转身,却仿佛已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你这些年所修,仅仅是火疗?”
“是,”雁初谨慎地答道,“五灵界高手众多,雁初就是再修几百年又如何?岁月不等人,雁初更不愿等,当年幸蒙西聆君搭救才得活命,如今习火疗,危急时或能自救。”
西聆君道:“折元治伤,此非善术。”
雁初道:“多谢西聆君提醒。”
“弈主,扶帘公主请你过去一趟。”使女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你可以走了,”见她固执,西聆君也不多劝,仍是背对她,抬起广袖下的手示意,“每十五日须归来饲喂此花一盏血,莫忘记你的承诺。”
雁初拜谢。
再抬脸,面前悬崖与人皆不见,此身已在一处山谷内。
既完婚,定王云泽萧齐携夫人琉羽进宫谢恩,又设三日宴答谢宾客,第一日宴请前来道贺的远客;第二日宴请族亲,焰皇意外亲临,更增荣耀;第三日则是宴请朝中重要官员。
定王府门外车水马龙,同来的有王妃夫人等女客,皆由仆妇接引入后园,场面隆重非常。前厅外设着露天宴席,主席位暂且空着,两旁客席上已坐了许多人,彼此谈笑,中间舞池内,数十美姬合着乐声,舞姿妖娆。
定王云泽萧齐,紫衣玉带,正站在阶前与几位官员说话,鲜艳的服色衬得整个人更加英武俊朗。
家仆引着两名身材魁伟的客人走来:“乌将军、昭恒将军来了。”
萧齐迎下一步石级,微笑道:“只来了两位,萧齐甚是失望。”
那名黑发短髯的将军先作礼,叹道:“王上放心,事情已过去,王上身边百年无人,我等看在眼里,也并非不通情理之辈,他几个没来是军中事务紧走不开,让我二人代为道喜。”
萧齐点点头:“越军那边,有劳乌将军安抚。”
两名将军再朝他作礼,各自入席。
眼见名单上的客人都已到了,萧齐待要吩咐开席,忽然一名家仆匆匆跑来报:“南王、南王妃驾到!”
歌乐声住,舞姬们也不约而同停止表演,热闹场面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
在场官员多是素日与定王府交好的,其中大半更是萧齐的心腹,闻言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看向萧齐。
萧齐面不改色,亲自率众人迎出去。
阳光斜照入游廊,宽阔的游廊上,数人迎面行来。
当先一名年轻王者,头戴墨玉王冠,身披勾墨边绣墨凤的宽大朱袍,两鬓黑发映着阳光,犹胜墨凤之羽。
红与黑,最普通最单调的色彩搭配,到他身上竟变出了一种极致的华丽。
步伐不急不缓,正朱服色代表着尊贵的皇族身份,园中人众多,所有人都只看到了他一个。五灵界闻名的俊美面容,龙眉挑情,眼角生春,那沉淀在眼底的笑意分明透着暖,在场官员却有一半手心握出了汗,纷纷低头不敢正视。
这种敬畏,不仅来源于其身份与风采,更是对其权势的惧怕。
南王,南王文朱成锦!
一个焰国百姓都知道人物,当年青云侯云泽萧齐迎娶越将军之女,获越军支持,在与牧风国的争地之战中告捷,先皇迫于压力,打消传位南王的念头,当今焰皇方得即位,云泽萧齐因立此大功而受封定王,但南王权势之大在焰国仍是人人尽知,民间甚至有“半面江山归南王”的传言,惟有云泽萧齐执掌越军与之分庭抗礼,这也是他受焰皇倚重的主要原因。
南王与定王的关系向来势同水火,且已多年不曾回京,今日他突然来定王府道贺,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见到萧齐,南王先停住脚步,含笑扫视众宾客,道:“定王大喜。”
“纳妃小事,竟劳动殿下驾临,萧齐惭愧。”萧齐按礼见过,亲自将他让到最上面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