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地一笑,他正打算岔开话题,却听得慕仪一声惊呼:“暨宣!”
“谁?”
“就是我的那个影卫!”慕仪神色焦灼,“不知道他逃掉了没有!绍之君你跳下来比较晚,上面什么情况?”
秦继失笑:“我几乎是跟你一起跳下来的,你没看到,我自然也没看到。”
慕仪失望地看着他,想想确实也是,只得无奈地叹口气:“但愿他不要有事。”语气颓丧,“你也好,他也好,都是被我连累的。我真是天下第一大麻烦。”
“你怎么会是麻烦?”秦继安慰道,“他是你的影卫,为你赴死都是应当的。更何况,也不一定会有事啊!”
慕仪垂眸:“可我,真的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因我而死了……”无论是她的朋友还是护卫。
秦继闻言默然。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道。
慕仪回过神来,不答反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顿了顿,“那晚我在椒房殿看到的青鸟,就是采萧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继捡起一根柴火,拨了拨已经熄灭的火堆,淡淡道:“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所以,你可以不要问么?”
慕仪低头不语。
“生气了?”
慕仪摇头:“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现在有太多的人对我虚与委蛇,满嘴谎言。有一个肯对我以诚相待的人,我觉得很难得。”
秦继闻言沉默许久,方一字一句道:“可我曾经,也骗过你。”
“身不由己的状况,我会不明白吗?从前的事不怪你,甚至就算以后你出于某些原因再来骗我,我也不会怪你。”慕仪凝视着他,“故人凋零,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秦继一时颇为动容:“阿仪……”
“所以,答应我,不要以身涉险,好么?”慕仪眼中水泽隐隐,“好好珍重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你能回来是老天给我的恩赐,我真的不能见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这就是她的目的。甘冒生命危险跳下万丈深渊,她所求的,无非是跟他说出这么一番话。
秦继看着她,用力地看着她,良久忽然攥住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道:“好。我不死。我会好好活着,一定比你活得长久!”
慕仪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这是一个誓言。她知道如秦继这样重信守诺的君子,不说则矣,一旦立下了誓言必然是要以生命去践行的。偏偏她的要求便是让他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他肯答应,便一定不会再去自蹈死路。
自从猜到他还未死起,她便一直担心他此番回来是为了复仇。纵然他武功盖世,可如今姬骞身为一国之君,哪里是他轻易动得了的,一着不慎自己反倒是身首异处,故而一颗心一直高高的悬着,就怕来不及阻止以致铸成大错。直到此时听了他的承诺,她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采萧忽然叽叽喳喳地冲过来,在二人头顶盘旋。秦继见状立刻起身:“有人找过来了。我们走。”
慕仪瞥一眼熄灭的火堆,暗道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生火烤鱼,那些人现在才赶过来真是有够废柴的,估计回去就得被罚俸。
她起身欲跟上他,然而还没迈出一步便僵在原地。
秦继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只见她雪玉般的纤足踩在自己的外袍上,不知该怎么走。
他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身子:“上来。”
仿佛知道身后人的犹疑,秦继沉声道:“你若不上来,我们今日便都走不了了。我无心冒犯你,只是事从权宜,你大可当我是服侍你的奴仆,这样便不会别扭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慕仪也不好再忸捏,趴上他宽阔的背部,小心地用手攀住他的肩膀。
秦继略略回头,瞅了她一眼,忽然低笑一声,直笑得慕仪莫名其妙:“干……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笑。”语气轻快地说完这句话,他背起慕仪,纵身朝前奔去。
太主
茂山距离煜都不过一百里的路程,慕仪与秦继离开崖底之后就从隐僻的小道到了煜都城外。本以为会在城门处见到严密的搜查,但令她惊讶的是,居然一路畅行无阻。
他们顺利进了城,秦继带她去了一处隐蔽的宅子,然后从房内拿出一套素色齐胸襦裙:“先换上这个吧。”
慕仪接过衣服,盯了一会,抬头:“你怎么会准备有女子的裳服?”
秦继失笑:“你以为呢?”见慕仪不语,复道,“你没瞧清楚,这裙子是你的尺寸么?多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我也只能凭着猜测和印象来描述,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快去试试。”
慕仪哦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换装的时候她想,其实秦继误会她了。她不是在担心他有什么别的女子,相反,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比谁都开心。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真心的男人,她由衷地希望他能够过得幸福。
换上了裙子,她又用清水洗了洗脸,再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一个小巧的发髻。铜镜前放了一枚束发的铃兰錾刻毛笔头银双尖,做工精细、造型别致,她拾起它仔细打量,目光里神色莫测。
裙子是这样,首饰也是这样。到底他只是准备这些东西聊慰相思,还是一早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来到这里?
掀开帘子走出去,秦继回头,面带笑意地上下打量她:“你说得不错,你是不一样了。至少这次,会自己梳头发了。”
慕仪听他提及往事,不由地也回忆起那年的碧波轻舟,他立在船舱外,她挑帘而出,长发披散,却是因为侍婢不在身侧,自己一个人不知该盘髻。
斯时斯景,此时此景,竟是如此地相似。
低头,她努力克制住语气中的涩意:“多年不见,阿仪自然也该长进了。”
秦继目光落在她的发间:“当时我看到这枚双尖的时候就在想,做得这般雅致的东西,你大略会喜欢,戴上也应该会好看。果然。”
慕仪看到他的神情,忽然为自己方才的怀疑愧悔不已,忙出声岔开话题:“绍之君接下来要去哪里?”
秦继一顿:“你要走了?”
慕仪不敢看他:“恩。我得回去了。”失踪一夜已是极限,再拖下去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回宫去?”
“不,先回温府。”单凭她一个人,回宫是回得了,就怕会闹得阖宫皆知皇后娘娘跟外面的男人私奔出逃了一整夜……
这种时候,还是得找后台,找靠山。
秦继凝视着某处,良久笑了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意料之中的认命:“那我送送你。”
.
出了门之后,他们不再交谈。
慕仪戴了一顶帏帽,轻纱遮住了面庞。秦继跟在她身后,隔着三步的距离,两个人一路沉默,只是目标明确地朝温府走去。
温府正门就在珑安街中段的濯巾巷内,慕仪却不打算从正门进去,反而在距濯巾巷很远的里德巷便停了脚步。
“就到这里吧。”她对着秦继道。
秦继看了看巷口,知道从这里进去便是温府的第四门,也没多说什么。
“我走了。你凡事当心。”
“你也是。”
秦继笑了笑,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他宽阔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叹口气,转头看向热闹非常的珑安街。今日正好逢集,街上十分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热情叫卖的商贩和面带笑意的行人,吵得她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她却在这样的嘈嚷里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暖意。
这是她从前见惯的人间烟火,如今却好像离她十分遥远。
可她不该想念的。
就算在从前,这样的情景也不会让她喜欢。她想,她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那时候的自己,舍不得那时候的快乐。
她搬进宫中,已经三年了。
瑶台宫阙,世间最高最华美的地方,亦是世间最冷最绝望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离开了那里,现在却还是必须回去。
就连秦继都知道,她必须回去。所以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跟他走。
他知道,姬骞也知道,她永远不可能抛下的,惟有她的家族。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毅然入了里德巷。
越往里走,珑安街上的人声就越来越小,等到声音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她也终于见到了守门的戍卫,还有那鎏金匾额和朱漆大门。
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在大晋百姓心目中与皇宫一样尊贵神秘存在。
她的家族。
.
临川大长公主晨起之后便一直坐在临水轩细读一本棋谱,间或在面前的棋盘上试着摆弄,琢磨里面的套路是否可行。
阳光和煦,她读着读着便觉得倦意上涌,以书卷掩面,双眼微眯,靠在贵妃榻上似睡未睡。
贴身侍女意沁忽然走到她身边,轻声将她唤醒,附耳低语数声。临川大长公主本来还神情懒怠,待意沁说完立时神情一凛:“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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