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睁开眼、却并未松了口。他看见姜窈的脸庞如此之近,却愈发看不清楚,她眼中惧色、他从未见过,那似乎将他推开几重遥远。
触及那神色、他瞬间松开手。姜窈终于挣脱,眼中似乎满是难以置信的陌生感,她睫毛微颤,惊慌地看着他。
虞从舟心痛难抑,却冷冷笑道,
“装什么惊讶?!你我纵情深吻,又不是第一次!”
说罢,他扫了一眼范雎,不禁从失落中又寻回一丝得意,原来‘片语胜九鼎’的说客,也会有茫然失魂、无语凝噎的时候。
忽然,他感觉到姜窈在他掌中微微一颤,失声喊了句,“啊… 从舟!”
他心中冷笑,怎么,一次吻罢了,又要扮什么可怜?直呼讳名,现下倒不怕范雎误会了?
此时他恼意全在姜窈身上,直到杜宾、沈闻等人亦齐齐在远处喊道“公子爷小心!” 方转过神来,却是太迟,只听马蹄得得之声迅猛而来。他一回头,竟见姜窈那短蹄马跑出平日两倍的速度,双眼怒得喷火、竖着鬃毛向他冲来。
他方起手意欲格挡,还哪里来得及,那护主心切的“加影”同学早已扬起前蹄,怦怦两下、猛然向他踹踏下去。他只觉胸口闷极,椎骨震痛,眼前一黑,在“加影”的一声嘶鸣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这件事实证明,腿不在长,有志则赢。
而虞从舟在昏过去之前,痛苦地想到一件事:他堂堂“天下七俊”,今日竟在众人眼前,被一匹短腿矮马踩在蹄下,气场全失,来年在天下俊榜上的排名估计要跌到底了。
☆、不得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从舟幽幽醒转,发现自己趴在虞府的床上。他微微想挪一挪身体,却觉得后背似火燎山压,痛得厉害。他只得继续老老实实地趴着。
熬到天亮,杜宾等人都陆续来看他,不过也不敢劝慰,情知公子折了颜面、定然忿恼在心。
他也不说话,始终抿着嘴。众人散去后,他咬牙切齿地琢磨着、待会儿楚姜窈来谢罪求饶的时候,该如何惩教她。
可是等了大半天,也未见她来。难道她知道他不会轻饶,怕得不敢来见他了?
还是、她被昨晚那粗暴的酒客骇得心神难缓?
他想到昨夜、自己因为心中有气,并没有出手帮她,此时忆及,连连生出些愧意。
他忍着痛,坐起身来,费力地穿上件衣裳,强自下了床,一跛一跛地走去姜窈的厢房。但并没有人在房中。她会去哪儿呢?难道,又去寻范雎了?他心中一阵如火烧,一阵如灰冷。
他沿原路返回,此时才发觉,每一步都扯着背上的伤处,痛得他连呼吸都不畅。偏偏就在这当口,他又听见那令人极恼的短腿马的嘶鸣,心头明明正要发怒,脸上却不自觉笑了起来。既然短腿马在,楚姜窈也一定在府里。
他循着马嘶声走去,果然看见楚姜窈牵着‘加影’,在院外墙边慢慢走着。她又换回原本的装束,一身冰沙色的纱裙,隐约可见内里翡色束腰罗裙上淡淡绣着的蜻蜓花纹。他欢喜她的清新纯净,不过昨夜,她那般姹紫嫣红也很娇媚。他忽然想起她说的,“小媚贻情”,总觉得这四个字从她口中说来、很是可爱。
不过可爱、可恶总是一线之隔。她此时抚摸着那匹马,宽慰着它,柔声说,
“别生气了,他不是欺负小令箭,他是在跟小令箭闹着玩呢。”
虞从舟顿时怒得想吐血,这楚姜‘妖’一整天没有出现、不来慰问他的伤势,居然是在安慰一匹马,还是罪魁祸首那匹马!他觉得这辈子也没受过这么大委屈,忍不住吼道,
“楚姜窈!”
她浑身一颤,立时抬起眼来,看见是他,慌不迭就向后退了几步,倒是加影不管不顾,又嘶叫起来,扬起前蹄,在空中划拉两下,向脚下败将示威。
姜窈紧紧拽住加影的缰绳,生怕它再冲出去,这回定会被虞从舟打晕的。但从舟眼中布满血丝,又吼了声,“你休要以为有恃无恐!” 竟似忘了身上的伤,向她迈了两大步,这才突然觉得肩背荦荦似散、有几分站立不稳。
楚姜窈见他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急忙奔上前去,双手抱住他腰间,使他不至跌倒。加影显然糊涂了,主人此刻怎生投怀送抱了?虞从舟于是鄙视了它一眼。
而她身上的温度、嵌入他怀中,他只觉一整天的烦躁不忿都化了绕指柔。
他对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嘴唇摩挲在她前额发间,说,“你就无话同我说么?”
楚姜窈知道他说的是淮哥哥。她吞吞吐吐地说,“我… 范大哥……是、我早就认识范大哥了,在魏国就认识了。”
“他就是你的那个‘神棍朋友’、也是你梦里都会喊的‘淮哥哥’!”
怎么连这个都被他看穿了,这实在不大安全,姜窈身上一哆嗦,“你… 怎知……”
虞从舟冷笑一声,双手紧紧抠在她背上,不让她动弹,“‘范雎’?!… 这两字左右各大卸八块,合在一起就是你的‘淮’了!”
“你… ”姜窈听到‘大卸八块’,害怕地慌了神。
从舟看天边乌云密密压来,说,“不想说他。回房。要下雨了。”
她不敢多言,转身扶着他腰间,慢慢向他卧房走去。从舟说,“为何从前骗我、不让我知晓?”
“嗯… 范大哥不让我同别人说。”楚姜窈只好胡诌。
虞从舟想到范雎思虑诡秘,居然有些信了。
走到他卧房前,回廊上有几格楼梯,姜窈怕他吃力扯痛伤处,紧紧以肩撑在他侧胸。她这一撑一搂,霎那间竟叫从舟的心无所适从。一路行去,他愈发觉得这般场景似乎在梦中经历过:她拉着他的手,用肩膀抵在他的前胸,脸庞上蕴着少女的羞红之色,他随她一步一滑地走在冰上,彼时她的笑容如玉茗花开,暗淡了周围一片苍茫白色……
那真的是梦吗,只是梦么?但若是梦,为何在梦境中他亦闻到她身上的百合花香?
他怔怔望着她,神思漫离,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小令箭…… ”
她抬起头,见他目光飘浮、眉宇间忽然换了温柔,不禁痴痴有些出神。
从舟愈发觉得那梦境过于真实。他心有冲动,想把她搂进怀中、或许那样、一闭上眼就可以再度入梦。
只是还未来得及,倏地听见一声响雷轰然袭来。她在他胸前微微颤抖,突然缩了双手,整个人从他臂弯中抽离,退到廊柱边、半晌无语,忽然却说,
“我、我最害怕打雷……我回房了,哥哥也早些歇着。”
她垂着长睫,不敢去看他,但依然掩不去她的目光闪烁。她绞着手指,转身跑进雨中,甚至没有给他多说一句的机会。
雨越下越大,这个傍晚太过沉闷。乌云集结、使天色犹如暗夜。而雷鸣声一浪一浪袭来,虞从舟在房内忍不住担心起她来。她如此怕雷,更不该让她一人独处,就像在山林那几夜,她也并未弃他不理。
他拿过一壶醇酿,忍着痛往她厢房走去。将到之时,却见一人身着黑色夜行衣,从她房中奔进雨里。此人轻功甚佳,在雨中仍如轻鸿破风,足尖三步点地,已腾起几丈,轻易翻过虞府高墙,又倏忽几步飘逸、身影渐渐在邯郸城中层叠的屋顶上消失不见。
虞从舟心中骤恸,无力迈出一步。
那人竟是、楚姜窈。
她一身黑衣,本该掩于夜幕之中、无人知晓。为何偏偏,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每处细节。
但即使没有闪电,他就猜不到了么?她的身形,他早已浑熟于心。
他苦笑着捏碎酒壶,走进滂沱雨幕。雨水沿着他唇角,渗入喉间,似乎比烈酒更灼,烫伤他胸口。
原来她怕的不是雷,而是心头的秘密……原来她会的不只是轻功和飞针,而是瞒天过海的骗术。
为何他越想信她,她越不可信。为何他越想留住她,她越不可留
……
洺烟湖边。子期草庐在电闪雷鸣中震抖摇晃。
范雎蜷缩在墙边,头痛欲裂。他尽力用手掌捂住耳朵,但双手颤抖不止、无法自控。雷声从他的指缝间灌入耳中,一声响过一声,震得他犹如千锤万针荡击在头颅深处。
他最害怕打雷。
他父母遇害的那一日,也是彻夜雷电大作。浑沌的漆黑、与悚栗的白光,在他眼前交迭,雷声如钝锯磨割在他心上。那一年,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少年。但他永远难以忘记被人逼迫着灌下毒酒的恐惧。若不是洪医傅与甘叔叔相救,他原本早已消失在那一天。
他活了下来。但头痛之症,每逢雷雨轰鸣,便会肆虐倾轧,常常痛到他失却尊严地在地上匍滚。
多年来的折磨,每次疼痛中他睁开眼,都会看见小令箭心痛地哭泣。而今夜,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淮哥哥,淮哥哥!”有人急切地呼唤着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幻听,仍旧固执地紧锁双眼。直到那人扑到他身边、衣服上的雨水簌簌淌在他的肩上,他方才豁然睁开眼。
真的是小令箭。她浑身都被大雨浇湿,黑色的长发、黑色的夜行衣都不断地滴淌着水滴。她见他痛得脸色惨白,急急用双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他的耳朵,眼神焦虑地打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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