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收起神思,欲站起身来,但膝痛钻心,何况负着两人之重。他一咬牙,强自用力,绷起身来,但只这一下,双膝仿佛弓弦过力、在极满处挣断。
他身形摇晃,楚姜窈亦被晃醒,她恍惚间问了声,“哥哥,你的鞭伤很痛吧?”
“没事。”虞从舟淡淡道。他忍住痛,背着她继续前行。
好在未行太远,一炷香的功夫,已看见那渡口。只是虞从舟心中还未来得及燃起希望,已被楚姜窈一语浇灭,
“我说没船等吧,我说没人侯吧!呵呵,凡我赌的没有输的。哥哥不若和我在此长住久安吧。”
虞从舟看着空荡荡的渡口,心中又怒又急,若是无法走水路,又该如何寻到杜宾……楚姜窈偏偏还敢落井下石!
上一刻自己还误以为她是温暖花仙,此一时,方知她只是花仙派来整他的凉薄花痴!
他忿忿地一松手,把她扔进一旁草丛堆里。她身体还未能动,自是任他摆布。虽然她“啊呜咦”地怪叫了声疼,但脸上满是洋洋得意之笑,连掩饰一下都懒得。
但下一个瞬间,她的笑声嘎然而止,因他已剑出紫鞘,直指她胸口。她脸色尴尬、却仍不吝顽皮地看着那紫晏宝剑明晃晃的剑尖。
“你怎知无船,你怎知无人?!”虞从舟脸色愠怒。
楚姜窈心里想笑,这是她和小盾牌商量好的,但此刻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满脸诚恳地说,
“我想到你的名字,乱猜的啦。取名字不是说、为了命里缺什么就得补什么吗,所以我猜你命里肯定既缺侍从,也无舟船啦!”
从舟额角渗出三条黑线。姜窈瞧见他被气得一下子小酷变小呆的样子,嘿嘿偷乐。但少顷,从舟一挽剑身,晃出一道弧光、旋剑入鞘,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说,
“好个以名补命!难怪,你既无窈窕美貌,也没有女人味!”
终于看见姜窈也会被激得呲牙咧嘴的,从舟心里忍俊不禁,暗嗔,“以牙还牙!”
她不忿地嗷嗷乱叫,他转身不理不管,反正她如今还动弹不得。
忽听她好奇地问道,“那树上,好像有人刻了暗号?”
从舟闻言环视四周,眼光扫过处,果然看见渡口边一棵树上,刻着一个隐晦的暗记。他走近细看,是殷商的藜族文,正是他与杜宾私下会用的密信文字。他顺着五行八卦的方位寻去,在其他几棵树上亦看到藜文暗记,连成一句:“恐璧有失,宾取此船由水路入赵。”
原来船是杜宾用了,虞从舟心中长舒一口气,说,“幸亏杜宾机智识转圜,不像你、什么都不会,还一逼就供。”
“但我好歹是一赌就中,也算能力强的啊。”
“能力强?你分明是脸皮厚!”他故意板着脸。
此刻他心中大石渐去、不再压得他闷屈,那膝处锥痛又猛向他袭来,令他连站立都困难。他不想被姜窈看出,便也坐下躺进草丛里。
这一日几多波折,而此时眼中唯见湛蓝青天、和树梢翠叶,他全身似散架一般,不着控地渐渐入眠。
直到姜窈小手抓着他胳膊摇晃好几下,他才慢慢醒返,却见天色已然全黑。
“哥哥,我能动啦,也能走了,我们起身赶路吧。”
“嗯。”他应着她坐起身,却如何也站不起来,不料席地休息了这一阵,膝痛竟愈发蚀骨了。
见他面有苦色、却不言不语,楚姜窈急问道,“哥哥你怎么了?腿上受伤了?”
她察看他双腿,幸好未见有伤。她疑惑地问道,
“你不是身上受了鞭刑么,怎么反倒是腿脚走不了路?”
从舟不想向她多说。经年顽症时常发作,今日更甚,他只觉膝盖阴冷湿痛得仿佛泡在冰水里,无论如何两腿也使不上力。
但楚姜窈却忽然眯眼一笑,朝着他说,
“哦,我知道了,可是那地牢阴湿气太重,你的风湿病发作了?”
虞从舟着实一惊,除了医傅,他从未对人说过这顽疾,姜窈怎么能猜得如此精准?
楚姜窈撕下自己裙布,厚厚几层裹在他双膝上,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说,“哥哥等一小会儿,我这就去想办法!”
她说着扭身就走,虞从舟一急想叫住她,张了口却说不出理由,只听她边跑边喊了句,“我很快就回来!”
虞从舟看着周遭杳无人烟的黑色山林,在沉夜中显得愈发压抑无边。他双腿又似灌了铅,全然动弹不得。一霎那、他心底深处那久违的恐惧、又密密纠缠着内疚,不断爬升出来。
她怎么还不回来?他烦躁地想着,似乎想过几百遍的时候,总算看见她那一身鹅黄出现在山林远处。
究竟她走了多久,他不知道,似乎星斗未移,但他心口的疚痛几乎过了十几年。
“从前你不是看不起我的矮种马吗,这回让你试试这款,哈哈!”姜窈走到近前,饶有兴致地笑着,打断了他的恍惚。
他见她牵了头黑不溜秋的东西,皱眉道,“驴子?”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贵着呢!有了它你至少不用走路啦。”
“我不坐!”虞从舟心想,自己好歹是个将军、是‘天下七俊’!
“不坐那就趴着吧。”
楚姜窈脸上簇着笑,立时开始动手将他强搬到驴背上去摆成扑街状。从舟怒喊,“楚姜窈!”,不过对她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她全不管他眼中郁满的气愤怒意,反正他现在动不了,都得随她操作。
半柱香后,他趴在骡子上动弹不得地挂着,而她大汗淋漓,觉得虚脱的好像一点力气也不剩了,“你可真是沉啊,比头驴子还重!”
她喘口气,又笑嘻嘻地从怀中拿出好多只馒头,说,“我还买了馒头,哥哥吃点吧!”
“不吃!”虞从舟像个小孩一样发着没来由的脾气。
姜窈撅了撅嘴,说,“白天要是哥哥肯吃馒头不吃面条,就不会中毒啦。”
她牵着驴子往前走,忽然回头问道,“哥哥有没有听说过,‘一碗面条引发的血案’?”
从舟想了想,呆呆摇了摇头说,“好像没。”
“是我编的啊,哈哈,”姜窈傻笑着说,“现在不是就听说过了么。”
虞从舟看着她的傻样儿,白了白眼,但忽然就没了脾气。
又被姜窈牵着行了很远,他忍不住还是说出口,“我不喜欢山林。”
“……哦。”她不知道他干嘛说这个。
虞从舟执拗地又说道,“我很不喜欢山林。”
“……知道,你说过啦。”
虞从舟声音渐轻,“……所以山林中行走,你不要离我太远。”
楚姜窈眼珠一转,坏笑道,“你是在说,你害怕一人走山林吗?哈哈!”
她闷笑不已,原来虞帅哥还有害怕的。她回头瞄了他一眼,以为他正尴尬生气中,不料他竟然沉默着流了泪。
姜窈顿时惊得眼睛瞪大了半寸,慌得手足无措。她虽然见过不少男子流泪,但都是因为生离死别、或苦刑难熬。虞从舟此时怎么忽然就哭了?难道是被驴子驼着这件事,对他这“天下七俊”来说,比苦刑更难忍?
☆、一生负疚
“别哭… 别哭啊,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姜窈愈发相信帅哥的心思果然是她这等凡人难以理解的,竟连坐骑也要挑高富白的?
她慌手慌脚地把虞从舟从驴背上挪了下来,扶他坐倒在一旁草地上,说,“不骑驴了、不骑了,我明日就去找匹马来,找匹又高又白的!哥哥别哭了。”
但从舟的眼泪就是断了线,接也接不上。他不肯说话,但沉默更教人失措。
她猜想是自己引发了虞从舟的王子病,这解药又该上哪儿寻呢。
正左右为难间,总算听见虞从舟开口说话,“若我在山林里走失了,你会来寻我么?”
“会,当然会!”她赶紧点头。
“不许来寻!”他咆哮了一声,一瞥眼、尖锐地刺向她,“我会害死你!”
楚姜窈从未见他如此失控,他一向英华内敛,就算冷笑时也总是风度翩翩。她心忖,或许他和淮哥哥一样,是幼年时受过什么惊吓,越长大,越有一件事物、烙在心上成了梦魇。
她小心翼翼地跪起身来,绕到他背后,将他宽阔的肩背搂在怀中。从舟猛然一抖、想甩开她,口中喊道,“别理我!”
但楚姜窈也不答话,反而双手指节更紧地盘扣在一起,把怀中全部的温暖贴在他的背上。
她轻声哼唱着记忆中的一些歌谣,“……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 小时候、每次雷声大作的夜晚,她都会抱着淮哥哥,唱这些歌谣,淮哥哥就不会那么害怕雷声,头疾也不会那么痛苦地折磨他。
她的声音略有紧张,但仍清越婉转,向无边无际的山林间飘绕。从舟愈发迷失在回忆中,脱口问道,
“你为何也会唱这些歌?!”
他的脑海中、方才正反复回忆着这些他听不懂歌词的曲子,她竟然就唱了出来。他哑声问道,“这些歌,是哪国方言?”
“有的是秦语,有的是魏语。你听过这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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