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锁骨与双手双脚都被套了铁链,一举一动都缓慢却从容,好似锁链不存在一般——明明,锁链一动,便是牵皮扯肉的痛。
那女人说,这种人一身傲骨,肉体的折磨只会让他更不肯低头。
那女人说,听闻漪公子卸任之时一舞惊天下,可惜我前日却是没这个眼福——不如今日就让我欣赏一下,我还真是很多年未曾看过七秀的舞了。
他苍白映衬着绯红的舞衣,血色即使浸透了衣衫也并不十分明显。只有锁骨上的链子尤其醒目,伤口血色暗沉凝结。只看着他,仿佛三千繁华也一瞬褪尽,红莲成烬,美到让人绝望。
他起身,从容执扇,不露半分弱态。
扇起随风,桃花纷落,却带着铁索铮铮的声响,好像很美,又好像很残酷。
她好想捂住自己的双眼她什么也不想看,可是那些画面依然在她眼里在她脑中,一次一次像一把钝锯慢慢割着,要将她割到血肉淋漓。
她很痛,可是她喊不出来,耳边的声音却依然吐气如兰轻响在耳边——“你看,你心里有这么多伤,何必还执着在红尘苦海里,只要放弃,就不再痛了……”
可是她不能忘……
“怎么觉着这几日一日疲过一日,别是煎药的丫头没掌握好火候?”
“阁主放心,都是我亲自盯着的,挑的都是谨慎的丫头,不会有问题。却是阁主最近太过操劳了,药虽有效,也需得调养,经不住这般劳累。”
“也是,身体一好些,就忍不住凡事多盯着些。还是你说的有道理——沐烟,扶我回去歇歇吧,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你替我多盯着。”
“阁主请放心,沐烟会尽心。”
“嗯,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不可以忘记,这些信任,都是水牢里的人替她换来。
齐腰深的冰冷水池,他终日被锁在墙壁一侧,锁骨间的伤口反反复复一片斑驳,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怵目惊心,却又渗透在红色的衣服里不见痕迹。
长发半束漆黑如藻,抬眼间细长眉眼嵌在略略苍白的皮肤上分外妖娆,如丹砂水墨,一笔浓彩深刻入心。却总在见她时微微一笑,依旧如七秀天高气爽,好似时间从未流动,始终留在七秀他们远远相望的那一刻。
她的心被撕开,她再也不能看下去,只要能停止眼前的一切只要不再痛她什么都甘愿,哪怕顺从耳边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的下沉,长而缓慢,心却渐渐没有了知觉,只在下落的过程中看到走马灯似的画面——十二连环坞和七秀围剿朱颜阁,卓惊弦抬手一扬,配剑接入莲漪手中,红衣翻飞直向杜迭姬……
“卓九爷这是何意!?”
卓惊弦不急不缓笑靥倾城,“杜阁主可记得我为何与你联盟?——为佳人。”
杜迭姬瞪圆一双美目惊诧转头,她身后苏小昭一把短刃从她背后直插向心口。
——对了,杜迭姬已经死了,再也不存在世上任何地方。世上也再没有朱颜阁,四出分阁十三处暗桩,几把火,已经烧尽了。
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只剩满手的罪孽,再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她依然下沉着,那些画面却缓缓上浮,离她越来越远……
“咯咯咯……这就对了。来吧,抛开所有的一切,在我的天蛛梦境里重生。”
——两个月前,花楼。
花楼公子和七秀公子同桌而坐,想必是个极其养眼,却匪夷所思无法想象的场面。
而且,也永远都不会发生了。
因为世上已无七秀公子,有的,只是一个莲九笙。
花事一脸春风得意中甚至带了几分趾高气扬,一身绚烂的杜鹃春红正浓,娇滴滴美艳艳得不可方物。本就生了三分妖气七分狐媚的样子,如今江湖之中再没有跟他撞衫的心腹大患,整个人越发的明媚耀眼了。
须知莲九笙再美,一身素月银白是很不符花事审美的,又整日带着个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怎么跟他争艳。
如此,就连七秀公子就是莲九笙这件事自己被蒙在鼓里,虽有几分不乐意,却也不计较了。
他示意一旁侍女给两人添了茶,也不招呼莲九笙,随他自便,自己端起先喝了起来。
心情好,入口的茶也香了不少。
莲九笙没有急着喝茶,白皙的手指点在茶杯壁沿上,用指腹感觉着温度,状似漫不经心问道:“你真的肯放小昭走?”
“别说的那么耸听,阿枭又不是我关着锁着的,她愿意跟你走,我自然不会硬拦着。”
莲九笙抬眼扫他一眼,花事那明艳的笑容里到好像当真没有任何藏私,“我以为,花楼是个从不肯吃亏的地方。”
“没错,花楼是做生意的地方,所以不做赔本买卖。但我们又不做朱颜阁那种伤天害理的生意,既然正正当当,把自己手下看那么紧做什么?救阿枭回来这么多年,在她身上我早已经捞回本钱了。她自己一直都知道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走——当然,如果我要求阿枭留下,她会留下来。同样如果她要求离开,我当然也不会为难。契约虽是必要的,但互利互持的关系对生意人来讲却可以更长久。”
莲九笙隐约从他的话里听出某种暗示,跟这样狐狸似的奸商若要绕起来,只怕不知何年何月也绕不到正题,索性直言问道:“所以你是要卖我这个人情,那么又要我跟你‘互利’什么?”
花事只是放下茶杯妩媚一笑,“将来的事,谁知道?”
好吧,果然是个狐狸。
一句话不说死,人情却吊在那里,迟早要还却是个还不清的帐。索性莲九笙如今也当真是无牵无挂,倒也无妨。
一番相谈出乎意料的顺和,既然花事已经允了他可以带走小昭,莲九笙心里也放下了过去那些芥蒂,唇角微勾淡淡一抹弧度,“我还以为花楼公子对我有些意见,看来倒是我多疑了。”
花事竟从抬起的茶杯上隔着氤氲雾气抛了个浅浅的媚眼过来,“从前的事还提起做什么?”
——怎么都好,就算莲九笙和七秀公子是同一个人,只要他甘愿从此以莲九笙的身份生活,七秀公子就会被抹杀了存在,叫他放挂鞭炮给他供个金身也没问题。
他什么都看到了,在这花楼里,没有什么可以躲过他的眼——
在剿灭朱颜阁之后,七秀弟子一次一次上门来请他回去执掌,莲九笙都拒绝了。这条路,他是不会回头了。
只是那新任掌门眼厉,看出沐烟就是苏小昭,却似乎误会了什么。
“公子是为了小昭?”
“小昭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那个样子?你和她——你不肯回七秀,就是为了她?”
“从什么时候——你怎么能!?你是七秀掌门她是七秀弟子!!”
“我竟然到如今才知道你们离开七秀的真相——好,既然你们要叛离七秀,我以七秀掌门的身份,从此与尔等叛徒恩断义绝!永远不得踏入七秀,不得出现在七秀弟子眼前,凡七秀弟子既见,一概驱逐!!”
——却不知当日莲漪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七秀断得干干净净,是个什么心情?
花事没有落井下石已经觉得自己很厚道,幸灾乐祸什么的,当然不能少。
回想到此,心情自然又好了不少。
他们两人谈话正歇的当口,就见莫小铩正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冲进来,看也不看花园石桌旁的二人就直冲后院,方向显然是往苏小昭的房间去了。
“这小子怎么回来了。”
花事淡淡扫了莲九笙一眼,这爱抢他媳妇的半大小子跑回来了,还不去看看?
莲九笙索性也没什么话好跟他谈,便借口起身,也迈步往后院去了。
莫小铩人到扬州便直奔着苏小昭找去,仗着他如今算花楼的半个关系户出入自由,却在房门外给卓小镯拦住了。
“小镯大姐~~我大老远的赶回来是真的找小昭有事啊,你快让让~~!”
“不、行!她还在休养着呢,有事以后再说!”卓小镯很坚决的守着门,可莫小铩哪里是个肯轻易妥协的人物,他哼了一声,竟屈膝一跃便跃过卓小镯的头顶上了房顶,转头朝她嘿嘿一笑,脚下一碾便又一坠,生生在瓦片上踩了个窟窿落了下去。
“个臭小子!”卓小镯骂一声,也只能转身推门追进了屋。
莫小铩人一落地就往内室跑,走到门口却不自觉停住——
室内雾气氤氲,正中摆着一口小锅里正咕嘟咕嘟的冒着水雾,香香沉沉的让人有些轻飘飘的觉得舒坦。
苏小昭躺在床上看不见人,坐在床边的人却是见过的,他“咦”了一声,“你——不是万花谷那个——”
床边的小姑娘站起来,圆圆脸,亮亮的眼,一身紫衣半夏,可不就是万花谷里见过的小知更鸟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