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失去的不仅是据地,还有那些自幼培养起来的男童女童。如今他们用来培养细作的暗桩分散在各处,由专人负责,互相之间并不联系—— 一切都很符合杜迭姬谨慎的作风,只令人不解的是,朱颜阁一藏竟然十年之久。尤其近年来她对各处暗桩的控制渐渐不那么紧密,这才让庸升有了可以活动的机会。
“——有传言说,杜迭姬近年似乎身体有恙,这倒是能够解释朱颜阁里现在的松懈状况,但她绝不会在人前表露,无从证实轻重。你若能在她身边站稳,第一件事便要证实此事,倘若是真,对我们来说无疑再好不过。”
苏小昭一袭水蓝锦缎雪袍踏上玉阶,这里的一切本该是陌生的,却有相似的风格陈设,同记忆中的朱颜阁仿佛重叠。
“阁主,五个姑娘都已经带到了。”
“好,辛苦你了。”暖香帐内传出优雅圆润的声音,帐子被一个粉色衣衫的窈窕女子拉开,见得里面皮裘厚裹芙蓉香暖,杜迭姬憩在软榻上,依然如记忆中那般美艳。
“都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苏小昭抬头的一瞬间心里压不住的泛起惶惑与不安,那些陈旧的记忆,儿时懵懂的恐惧,如同被眼前这张脸翻搅起来。一般的眉眼一般的笑容,,只是历经了岁月,愈加脂粉雍容。
——厚重的脂粉,遮掩的是岁月的痕迹。
她的心忽而又定下来——她老了。
再好的脂粉也遮掩不了眉宇间的一丝疲态,十年,她终究老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着只能惶恐度日的孩子。
她是来毁灭她的,已经不必再怕了——
杜迭姬看似和蔼的笑容中威严而又充满了审视,视线一一扫过四个女子,在苏小昭身上稍停。
“你多大?”
“阁主,这一次送来的姑娘都是十八。”旁边粉衣女子提醒着,杜迭姬点点头,思忖道:“年纪倒是稍大了些。”
“阁主您忘记了,上次您说年纪大点的好,做事稳。”一旁粉衣女子插言道。
看得出这女子应是她的左膀右臂,一面提点,又替庸升解了围卖了他人情,目光扫过四个女孩时,带着若有若无的优越和警告,宛若在宣誓着她的地位。
苏小昭平和的眉眼只淡淡迎着,没有张扬也不瑟缩。
杜迭姬的目光重又落回来,“这孩子看起来,身量倒是稍小。”
庸升忙将五女子的名册呈上,“她叫沐烟,其他四人从左依次是歧燕,玉岱,芙萱,凌姝。”
名册上记录了三人各自擅长和训练的结果,自也都是每个暗桩处最出挑的一个,杜迭姬只扫一眼并不十分有兴趣,对于这些记录她比较倾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粉蔻,你先替她们安排下住处,这几日让我看看她们的能力怎么样。”
粉蔻领命,“你们跟我来吧。”
她也多看了苏小昭一眼,却没能在她眼里找到满意的敬意—— 一起来的姑娘也都是多年训练出来的,自然懂得观颜察色,对粉蔻皆表现出得当的顺从。苏小昭的淡薄便格外扎眼着,分到的房间是最差的,一应用度自然苛刻。
她只是淡然,仿佛毫不在意。
谁都知道,在朱颜阁唯有出人头地才是出路。
若得杜迭姬青睐,便可如粉蔻一般颐指气使指挥他人,不必去做那些出生入死的事,更不用浑身媚术使尽,今夜毕,却不知明日又在何人床上。
所以她们极尽的姿容艳丽,八面玲珑,苏小昭在她们之中便如异类。
一身素色,宁静着一双眼,略施薄妆不见艳光,却在淡泊中仿佛藏着一抹惊鸿。她对于粉蔻的针锋相对视而不见,即使面对杜迭姬时,亦是恭敬而不卑不亢。
——可是,偏偏在她们之中,杜迭姬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她,第一个记住的也是她。
“阁主要先看看你们的功夫,你们两人一对比剑。”
粉蔻一做安排,四个女子便自动两人一组,余下苏小昭。
——没人会去找她的,连与旁人的关系都处理不好,还怎么当细作?
“粉蔻。”
“是,阁主有什么吩咐?”
“你去和沐烟对剑。”
粉蔻的得意一下子凝在脸上,“我……?”
“怎么?”
“——是,属下这就去。”
只怕这下子,粉蔻对苏小昭的敌意更大了。
彼此都是各个暗桩所培养的最出色的细作,谁对谁也不会大意。
粉蔻面对着眼前宁静淡泊的女子,仿佛她身上连一点威胁也没有,她却突然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无懈可击,让她无从下手。索性剑一横直冲而去——剑如人,她的剑法犀繁复多变,让人眼花缭乱。苏小昭却只是躲避,盯紧她的剑法看清路数一击而就,粉蔻手中的剑顿时被挑飞出去。
她微微失色,威胁感顿时袭来——这怎么能够容许,在杜迭姬面前的失败——
“粉蔻,看来你近来懈怠不少。”
她忙跪下去,“阁主见谅,粉蔻一定认真练功——”
“无妨,不过是姐妹间的比试,输赢没什么重要。”清清淡淡一句听在粉蔻耳中如晴天霹雳——姐妹?谁跟她们那种细作是姐妹?她一直跟在杜迭姬身边,她们跟她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她虽站回到杜迭姬身旁看完五个新人的才艺却抹不去心中的惶惑,说不定从一开始要她去跟沐烟比试就是一个警告——杜迭姬给她的警告。
她盯紧了苏小昭,这个女子会替代她吗?但是所有的才艺,及至琴筝管弦别人表演什么她也表演什么,似乎并没有比别人好也无新意,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挑。
杜迭姬却似不经意般,淡淡问道:“沐烟,你还会什么?”
“回阁主,略通剑舞。”
“哦?这倒是有趣。”——杜迭姬的出身众人皆知,却有人敢在她面前展现剑舞,不怕班门弄斧么?
“那就跳一曲来看看。”
“是。”
琴筝丝乐,她的确没有比旁人强。那是没有时时练习的结果。
但唯有歌舞——
乐声起,剑光寒。
十年里她一日日跳着蹩脚的舞,没有人看过她真正的舞姿。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一曲红颜却明媚了剑光,叫人难以形容的惊艳。
杜迭姬眼中扑朔迷离,带着让人不解的深远,“——是个让人中意的孩子。你近些让我看看。”
苏小昭直走到杜迭姬榻前,缓缓跪下,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宁如水光的眼,无波无澜。再也看不出一丝惧意。
那是十年苏小昭和暗夜之枭双重身份给她的自信,而此时的她,不是苏小昭也不是暗夜之枭,就只是沐烟。
她既是沐烟,有什么可被人“认出”,何必怕?
——平凡之中一点惊艳,杜迭姬的确很满意,“你就先来随侍着吧,其他人就由粉蔻安排下去交代事务给她们做吧。”
这个结果令所有的人意外,只除了苏小昭。
杜迭姬在明艳照人的女子中选了相较之下看起来最平凡的她,在十几年后,再一次,选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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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为什么非阿枭不可?”
“怎么,你有什么不中意么?”
“只是不明白,阿枭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什么光彩夺目的地方,就这样送她去朱颜阁,万一杜迭姬不中意她,岂不是送进了火坑?”
“杜迭姬会中意她,那也正是我看中她的地方。她是天生的密探料,无人可及——倾城的美人容易打动人,也容易接近目标。只是,太引人注目。太引人注目了,自己反而容易成为目标,让人防备。但你觉得,有人会防备‘苏小昭’么?”
这个问题,想来是没有人能反驳了。
“一个温和无害的姑娘,漂亮得让人顺眼,毫不惹眼不生事端,无论男女都不会讨厌她。更难得的是她有着必要的果断和无论面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的淡泊——那就是她的可贵之处。杜迭姬和我一样清楚她的价值。”
所以,非她不可。
花楼的密探再多,这件事也只有她亲手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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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冬去春来,“沐烟”在朱颜阁也算小有时日,而扬州,也杨柳新发,春意盎然了。
——柳腰轻,莺舌啭。逍遥烟浪谁羁绊。
台上的女子双剑似水流光,论剑舞,扬州首推七秀旁人如何能及,只是七秀门规甚严,若能在七秀一观已是三生有幸,别处却是难得见到的。
更何论——扬州“首贪”朱大人的寿宴上。
为这一场寿宴,这里的总管已几次三番派人去七秀均碰了一鼻子灰,险些成了扬州的笑话。如今究竟哪里找来这么个舞姬,竟不逊七秀,结结实实扳回了面子。
朱大人春光满面得意非凡,特意将台子搭在最显眼的地方让扬州人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