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颇为硕大的羊腿迅速送上了桌,烤得火候刚刚好的,肉的味道混合着孜然以及芝麻的味道,焦香扑鼻,巧妙的掩去羊肉的腥膻,我居然没有惯常的妊娠反应,反而觉得腹中空空,口齿生津。
只是这么大一只羊腿,不是让我上手吧,我看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用湿布巾净了手,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削下一小片来,送到我嘴边,笑着说:“这东西尝着味儿更好,试试看,合不合胃口?”
我硬着头皮吃下那片肉,味道果然不错,如果他不喂我,可能会更好味道吧。
此刻的雅集正是高朋满座,不过在我看来,吃饭的人不如偷看我们这边的多。他是个“祸水”,我们又穿着这么招摇的“情侣装”,不引人注目才怪。碧落民风开放,座上不乏看似中产阶级家庭的女性食客,大方的进出。那些怀春少女,皆是秋波脉脉,若有若无的投过来,真是欲语还羞啊!如果不是我在,也许真的就上演掷果记了。
“夫人博学多才,可知这调味料是什么?”皇帝倒是不以为意, 毕竟他的职业就是被“万民敬仰”。
“孜然,产自西域,本朝的《新修本草》记载,孜然气味甘甜,辛温无毒,温中暖脾、开胃下气、可消食化积、醒脑通脉、祛寒除湿,是难得的良材。夫君大人,请问妾身过关否?”我吞下肉,微笑着回答。
看他惊讶的眼神,我心情有些飞扬。在碧落朝,孜然算是异域风情,可是在二十一世纪,早已经司空见惯。我吃过的烤肉,未必就比他少了。给他个教训,不要小瞧二十一世纪来的知识女性。
不愧是五星级水准,送上来其他饭菜也很可口。这段时间我已经过了妊娠反应期的食不下咽,胃口好极了。所以也不再搭理他,埋首努力加餐饭。填了八分饱,我抬起头,对上他含笑的脸庞。那双眼有如深邃的星海,涌动着名为“宠溺”的潮汐。
“怎么不吃?不都是你点的?”我板着脸,声音是刻意的凶狠,以克制欲蔓延的红晕。
“秀色可餐。”他不以为忤,反而伸出手抚摸我的脸,声音低哑沉黯。他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往后一靠,躲开他的手,说道:“快吃。”
他笑笑,拿起筷子,姿态无比优雅,果然是皇室,餐桌礼仪比我这个伪贵族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抱着热水正喝着,就见店小二引着一个高大的混血男子走过来。云旭站起身相迎。只听那个男人朗然一笑道:“伙计说有人点二十载星霜,我便知是你来了。这位可是尊夫人?”
“眼力不错!容我介绍,我夫人谢氏,夫人,这位便是雅集的老板,大名鼎鼎的才子,“一曲朝阳”之管曲。”云旭爽快的在对方肩上擂了一拳,然后说道:“此时才来,还不自罚一杯!”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与兄长齐名的才子管曲,更没想到这位管曲竟是混血美男——脸型和五官轮廓都比东方人稍深,带着一种古典贵族气息,最为明显的是那眼,东方式的凤眼搭配着蔚蓝瞳孔,散发着一股“非我族类”的味道。我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对他报以微笑,开口道:“管公子,久仰大名。”
他挑起眉,有些惊讶的看着我:“夫人好胆色,竟不畏惧在下吗?”
“公子不过祖上有胡人血统,何惧之有?”我微笑着说。现在多少胡人长安城住着,虽然胡汉通婚还极少见,好多府上也有胡人姬妾,但是一般也都是中亚与西亚人,混血儿像他这样有欧洲血统的,一个字,少。不过小概率事件也是会发生的,根据史书所载,东汉时代便有罗马杂技团到中国来演出,生出他这样有异色眸子的孩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呵,黄兄好福气!”管曲的脸上惊讶之色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激赏:“为夫人这句‘何惧之有’,管某敬夫人一杯!”
“管兄请同坐。拙荆身怀有孕,不宜饮酒,在下便代饮了。”皇帝一脸得意的倒了一杯酒,也不等管曲反应过来,就先干为敬了。
“倒是管某疏忽了,自罚一杯。”管曲豪爽地一口气饮了两杯。两个人觥筹交错,喝将起来,聊的都是些别后重逢,故人安好的话题,我也不想插口,便转头看向窗外。
读书的时候,曾经来过临潼,瞻仰始皇帝长眠的陵寝与太真出浴的华清池,彼时相互陪伴的同学如今安在?此时陪在身边的,竟是史书中无处可寻朝代的皇帝夫君。小贩的叫卖声,人们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时过境迁,庄明月存在过的证据已经没有了,便是要缅怀,也无去处了。
“弯弯,弯弯——”皇帝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来,我转过头,只见他一脸担心的看着我:“哪里不舒服吗?你怎么哭了!是宝宝——”
经他提醒,我才发现脸上一片冰凉,原来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我从怀里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说道:“无事,只是一时感怀,倒让管公子见笑了。”
“既然夫人身体不适,便先到客房暂息吧。至于晚上,还是老规矩住到曲园,容在下再设家宴为黄兄和嫂夫人洗尘。”管曲干脆地站起身。
“自然是住在你那里!”云旭朗然一笑:“只是我夫妇二更便要启程——”
“又有何妨?秉烛夜谈,人生乐事。”管曲笑道:“请——”
第三十章
管曲真是个细心的人,我才被皇帝安顿躺下,他就带着大夫进来了。虽然我再三保证并无不适,但是皇帝还是非等着那大夫说了没事,才放下心来。
管曲随着大夫一起离去,将空间留给我们。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没事便好,不然……”他顿了一下,说道:“太医说过,女子怀孕时喜怒无常,终于领教了。”
我也只好笑笑掩饰掉内心的紧张,若他要追问,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只听他继续说道:“难得自在一天,先睡一觉,等下唤你起来,咱们出去转转。”
流泪之事如此翻过一页,我自然是求之不得。闭上眼睛,转向床里侧躺着,他也躺了下来,从后面将我揽入怀中。他的体热从背后传来,暖洋洋的那么熨贴,于是已经是睡了多半天的我,又不争气的向周公举起白旗。在我沉入梦乡前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幽幽的叹息,那么近,又那么远。
下午仍是他把不争气的我叫起来的,梳洗之后,我们整装出发。雅集的所在,离镇中心远近适中,却颇有些闹中取静的味道。我们没有坐车,皇帝揽着我的腰,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缓慢地沿着镇中心的街道走着。中国古代的城镇大抵相同,所谓衙前自古好景观,按照建筑礼制的要求,衙门都是位于城镇的最中心,而县衙所在的这条街,就是本城最繁华的的“商业街”,小城镇更是如此。县衙的对街上,店铺林立,商号鳞次枇比,街边的小摊儿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时不时传出长腔土调的吆喝叫卖和讨价还价之声,散发着乡土气息,分外亲切。
我也被这种亲切所感染,心情渐渐开朗。说起来到古代之后,还没正经逛过街呢!如今机会难得,又带着“人力ATM”,我自然不能放过。金银玉器宫内太多,已经审美疲劳,但是那些质朴的民间手工编制品,却颇有意趣。草编的蝈蝈,泥塑的大头娃娃,根雕鱼戏莲间的笔筒,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我挑了些给颐馨和鱼姑姑、暗香疏影做礼物。皇帝倒也配合,只要我挑准了的,他都二话不说,掏钱付账。随我们一起来的护卫“咻”地一下不知从哪里出来,接过我买的东西,然后“咻”地一下又消失,让人叹为观止。
逛得有些累了,挑了临潼最大的茶楼歇脚。皇帝倒了一杯蜜枣茶给我,说道:“你先歇着,离这儿不远有一家点心铺,它家的桂花糕与众个别,颇有些江南的味道,错过可惜,我去买些来给你尝尝。”
还未等我同意,只见那护卫又是“咻”地一下出现了,皇帝站起身,交待了他一句便出去了。我只好叫小二加了个位置,示意护卫坐下,顺手捡了个杯子倒了杯茶给他,那护卫只是呆楞楞的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外星人。我觉得有些没趣,便不再要求他“违背礼法”,转头看向窗外,倒也不觉无聊。
只是吃到最后,也没觉得这个桂花糕有让他特别跑出去买的价值。只是看着他含笑的眼,我只能点头附和说好吃。
“他,你和他是如何认识的?”我随便找了个话题。如今四大才子我已经见了三个,个个都是极品。皇帝也是极品中的极品,这样的两个人相逢,总会有一段故事。
皇帝显然清楚我说的那个他是谁,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来。
他们的相逢,是古人最经典的不打不相识,那因缘是打酒上来。五年前,那位上元节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老李刚为过世的父亲守满三年孝,酒铺重新开张,当日便有拼酒大会,那彩头,便是老李父亲出生那日便埋在地下的一坛已经有七十年的梨花雪。彼时云逍随军西征,剩下这两位便想着弄了这坛酒来作为凯旋的贺礼。没想到这酒喝下来,倒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参加此会的人,只剩下晏殊和另一人清醒。那人便提出诗词决斗,一杯酒一首诗,多者为胜,只是撞倒晏殊手里,还有活路?晏殊一杯小胜,通报姓名之后,方知这个有着异色双眸的男子便是四大才子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管曲。皇帝假冒晏殊的远方亲戚,三人把臂同游,颇为投契。当年冬天,皇帝侍奉先帝到骊山行宫休养,特别到了雅集拜访管曲,一番畅谈,更是酣畅淋漓。皇帝自然是动了爱才之心,然而言谈之间,发现这位管曲虽然有老外血统,却更加有魏晋名士的风度,只想大隐隐于市,于官场并无兴趣,虽然遗憾,皇帝也并不强求,只以朋友论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