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顾家的小娘子眉眼温柔,简直像是送一根糖葫芦哄小孩子一般轻松,仿佛给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生金的宝贝,孙镖头深吸了口气,呢喃:“……难不成,读书真的能让人变傻?那我闺女将来……到底是让她读书,还是不让读……”
要是换了别的十来岁的小女孩儿,随随便便就说她有被人家百年老店藏的严严实实的秘方,而且,秘方还比人家的好,孙镖头肯定以为他是疯了。
可是,顾婉不一样,相处三年,孙镖头也算了解这姑娘,她口中从来不曾有过妄语,行事也比大人还稳重,根本不能拿她当孩子看待。
所以,孙镖头丝毫没有犹豫,就相信了小丫头的话,小心翼翼地把随随便便用一块儿粗蓝布包起来的包袱,压在车底下,吩咐四个镖局的镖师小心看顾,他自己的目光也片刻不敢离。
和顾家小娘子打了声招呼,孙镖头就带着车队迅速向兴元奔驰,在路上唯一的耽搁,就是他忍不住花大价钱给自家闺女买了一本字帖……想来,孙镖头见到顾婉,还是更乐意让女儿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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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延昭难得忙里偷闲,坐在暖熙亭抚琴,他的琴不是什么‘焦尾’、‘绿绮’之类的名琴,只是由桐木制作的,外表普普通通,音色也普普通通。
——若是文采风流,把琴棋书画当成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的,那位王孙公子看到,或许会鄙夷万分……
那人是非名琴不碰的。
沐延昭凭栏而坐,黑漆漆的琴落在他的膝盖上,他调的曲子,不大应景儿,是一曲小调——《梁甫吟》,音调悲苦凄切,和他脸上的表情大不一样。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孙镖头立在亭前古旧的地板上,耳边暗沉的琴曲声环绕,脸色不由古怪,待到琴声停歇,才道:“公子爷,您今儿是怎么了?竟弹这些悲悲切切的曲子……”
他怀揣‘聚宝盆’,辛辛苦苦赶回家见到公子,结果,没说两句话,连正事儿都没谈到,就听自家主子在那儿弹琴了,若说是那位小侯爷也罢,反正那位最爱做的就是没事找事……自家主子可万万不能学这种毛病……
沐延昭抬头,看着孙镖头,一本正经地问道:“顾家小娘子做的美食好不好吃?酿的酒可不可口?裁出来的衣裳舒服不舒服?……”
一开始,沐延昭只是说笑两句,缓和一下他极度抑郁的心情,但看到孙镖头身上,剪裁合体的毛青布长袍,心下居然真的有一点儿异样,那长袍粗粗一看,并不奢华,但做得非常体贴,容易磨损的部位都稍稍加厚过,领口和袖口的镶边暗纹,也异常精致,显然,做这袍子的人一定费了相当大的心思。
孙家婶婶没有这般绣工,能做出来的,显然便是那位小小年纪便显现出不凡的顾家小娘子……
思绪旁移,沐延昭一阵阵宛如刀割的痛楚,到消减了几分,脸上温和的笑容,也更显自然。
听到这无论如何也与自家公子形象不符的语言,纵然明知他是在开玩笑,孙镖头依旧哑然,半晌才笑道:“闹了半天,公子爷是吃味了,这大可不必,小娘子给我们的,是小礼,送给公子的,才是大礼一份儿。”说着,就把随身携带的包裹,珍而重之地搁在了公子面前。
沐延昭打开,把里面厚重的手稿取出,见到上面娴雅婉丽的字,低声咕哝了句:“字写得比我好……”他的字其实也不错,其聪慧智谋,更是世间少人又及,只是杂务繁忙,又嗜读书,于习字上面,下的功夫就不够深,和上辈子写了几十年的顾婉自不能比,过些年,等顾婉年纪更大,气力更足,说不得差距会更大些……
过了半晌,沐延昭的脸色渐渐严肃,良久,才叹道:“确实是大礼……”若是以前,区区一个雪糖的生意,沐家并不在乎,但今时不同往日——半月前他接到消息,一直出资资助涯州的,高建成高老爷子前日被朝廷以通敌罪诛杀,而首告他的,却是他的外甥,只因他对先皇有大恩,满门老小才得以保全……
沐延昭心口一痛,脸上容色不改,却是硬生生把口中的血腥吞了回去……高老爷子待他如子侄,可如今他只能于这样阳光明媚的下午,调琴悼念,连登门哀悼都不能——高老爷子与他有过约定,他和涯州的关系,决不可公布于世,以免子孙受害……
第三十一章 人市
更新时间2012-9-16 8:02:10 字数:2078
顾婉送来生产砂糖的秘方,放在其它时候,沐延昭可能并不会很在乎,此时此刻,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这个世上,还是知恩图报的好人多!
当年他对顾婉多番关照,只是觉得那个女孩子特别,还有赠酒之情,沐延昭从来只施恩义,不欠人情,再说只是顺手而为,并没有花费心力,可三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手下人对他有所误会,他经常从旁人嘴里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本来只有一丁点儿的感情,到愈加深厚了……
沐延昭当然不可能爱上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事实上,他的心里,此刻百分之百充斥着他的大业,于儿女私情上,别说没有,纵使有,他也要拼命压制的,他对顾婉的感情,可能只是从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转移到愿意顾惜的小妹妹的方向……
但无论如何,顾婉那个要沐家打好关系的目标,在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被动达成。
四月初,百花盛开。
顾婉收到孙镖头派专人送来的银子,足足两千两,她也没推辞客气,尽数全收,让人帮忙抬入库房里,又花了十点几分,换了一千两加进去,这么一算,家里的银钱买地置业之后,若不急着建豪宅,到能吃用几年,不过读书不能没钱,等大哥入集贤馆读书,交际肯定会越来越广阔,使银子的地处也就会渐多,看来,还是要置办些产业,细水长流才好。
收拾妥当,顾婉就和顾安然说了一声,唤来王策,赶车去兴元的人市上逛逛,一是打算考察一下市场,看看开什么样的铺子合适,二来也是存了要给家里添几房人手的心思,王策在兴元讨了几年生活,对当地的人牙子也认识不少。
丰朝,人口买卖是合法的,但要到衙门登记,这门声息也是过了明路,决不允许拐卖人口的事情发生,大户人家挑选人手,多半儿会选择相熟的人牙子。
像顾家这般初来乍到,自然没有把人直接召到家里挑选的面子,想要添合适的人手,还是得辛苦一趟,去集市上碰运气。
顾安然一听,也扔下书本,准备携着妹妹同去,他可是有好几年没和妹子一起逛街了。
如今天气渐暖,顾安然也换了衣袍,他的衣帽鞋袜,都是顾婉新做的,和在上琅时不同,这一次从用料,到剪裁,无一处不用心,做出来的衣裳没有一点儿针脚痕迹,采用了水墨淡彩的绣法,绣工精致,早就脱离了一般绣娘的工匠格局。
顾安然穿戴整齐,哪怕他这个不算讲究的,也觉得自己这一身儿,纵是去参加皇宫夜宴,也不能不说不合宜!
顾家的马车和马,走在街道上,王孙公子唬不住,在寻常人眼里,还是很出彩的,一路行来,没有人找麻烦,平稳顺当。
进了兴元城门,顾婉撩开车帘,看着热热闹闹的大街,干脆也不急着走,路边看到有趣的商铺,也就扯着哥哥出去瞧瞧,遇上符合心意的,就与和气生财的掌柜砍砍价,顾安然就只负责把妹子买来的东西往马车上塞。
不一会儿,顾婉就进进出出了好几家店铺,干货也买了不少,顾安然只是纵着自家妹子高兴,并不阻拦,还觉得自家妹子此时才有小孩子的朝气蓬勃,却不知道,顾婉进人家的干货店,点心铺子,心里打的可是看物价,‘抢’生意的主意……
从一家干货店出来,王策赶着车,替顾家两兄妹把车门打开,向前看了一眼,就道:“大郎,小娘子,前面就是人市了……”
顾婉点点头,干脆也就不乘车,跟在大哥身后半步,慢慢悠悠向前走,转过一条街,眼前的环境顿时就一变——青石板的道路至此断绝,前方尘土飞扬,马牛羊粪到处都是,味道古怪。左侧的一片棚子下面,挤满了人,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衣不遮体,瘦骨伶仃,目光呆滞,还有几个小孩儿,追着过往的大人讨要吃食……
顾安然皱眉,顾婉到没说什么,只是眸子黯淡了一下,即使是涯州,这样的情形也免不了。
王策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外地来逃难的,那些身体强壮的,年轻的,还有貌美的女子自有人牙子带走,剩下的这些,都是没什么手艺的老弱,连想卖身都没人买,幸好现在是春天,若是寒冬腊月,大约都活不下去。”
“他们怎么不去福田院?”顾安然眉头紧蹙,“兴元不是有官府开办的福田院吗?”
王策摇摇头:“早就人满为患了,再说,到了那地方,也只有一口稀粥喝,还不如来碰碰运气,说不得遇上好人家,把自己卖出去,还有一条活路。大郎,小娘子,你们要是想添人手,还是听我的,再往前走一走,我有相熟的人牙子,买知根知底的人,用起来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