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里屋本是用来给病人打针输液用的,除了药架,只放了一张小小的床。玉篱妈头发凌乱,眼角肿了一块,静静地躺在上面。玉篱一见,腿一软就跪在了床前呜鸣哭起来。
外间的王七一听,钻了进来。王七婶伸手就打了出去,“去!好好给我盯着!别让那王老婆子动手脚!要是出了什么事,有你好果子吃!”
王七一闪又跑了出去。王七婶趴下身子,紧紧地抓住玉篱的肩膀,“干妈说什么你只管听着。该哭你就哭!大声哭!别停!”
“你妈没什么大事。不先给王家一个下马威,他家人横起来压不住!那王婆子平日不过跌了一跤就倚老卖老,装死都装惯了的人。如今这事,咱们千万不能松口,她要闹,咱们要闹得比她还厉害!要不然收不了场!”
玉篱抬起头来,看妈妈果然大睁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眼里没有泪,牙关却咬得死紧。玉篱一句话也没说,依照王七婶说的,大声地哭,只哭声比先更让人不忍听。
☆、第十三章出手
王七蹲在外间的门口,吧嗒地咂着旱烟。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大富。王大富攥紧拳头要迎上来,被他媳妇儿翠竹死死抱着。
王大富粗着脖子大声冲媳妇儿吼,
“拦着干什么?!老娘,媳妇都被人打了,她还有理了?!”
翠竹和玉篱家斜对门儿陈家新进门的小媳妇儿静茹交好。平日走到玉家门口,见了玉篱妈也是要招呼声‘婶婶’的。今天早上一大家子人去地里割谷子。本来前天就开了退水沟控水的田却又汪满了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边下雨边收谷子的日子又不是没有过,还不是照样把地里的庄稼都收好了。可巧不巧地,王泉儿两口子刚好从湖边回来,说是昨天看见玉篱妈在田里开沟放水。几句话就撺掇得婆婆火冒三丈。也是合该出事,说曹操曹操到,玉篱妈也去了地里,婆婆也不等人把话说清楚就跟人动起手来。要不是自己在一旁拦着,人家玉篱妈也不是吃素的主儿,还等得到现在依老卖老装死骗人?
王大富不知道内情,翠竹心里却知道今天自家被人当了枪使。可恨婆婆糊涂丈夫也是个一点就着的。沉着声对王大富喊回去,“你听谁嚼舌根,你娘老婆被人打了?两个大活人给人家一个人打了,你不要皮我还要脸!”
“左不过乡里相邻的,你的田隔着我家的坎,过点水,走个路的,不过芝麻大点事。婆婆年纪大了爱上火,说出去,别人家自然不会计较。你是咱家的当家人,做事说话要有凭有据,别人一吹风,你这里就忙点火。白白让旁人在一边看笑话!”
说完故意盯了一眼站在人堆里的王泉儿媳妇。
王大富虽然爱在外边耍横逞强,回家却经不住精明的媳妇儿几说。当下一愣,有些分不清该是给老娘媳妇儿寻个公道回来保面子,还是干脆承认是自家人欺负了人家脸上有光。转脸一看,周围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自己,脸上一沉,不甘心地又粗声粗气嚷起来,“就不说谁打了谁。咱们两家的田一上一下,这么多年过来谁也没惹谁。明明知道咱家今天就要打谷子,倒把自家田里的水放到咱家田里,自家收好了谷子就不顾别家,缺德不缺德?”
蹲在门边上的王七一听,蹭地站了起来。
“要说缺德,男人打女人才缺德。女人家撕撕扯扯算什么,你一个大男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出手,也好意思叫男人,也好意思敞着声当着众人喊。”
王大富语凝。他后一步到田里,到的时候见自家妈和人扭着滚在田坎边,媳妇站在一边无从下手,旁边站着的王泉儿和他媳妇看得津津有味。一股无名火上来,也不管是男是女,冲上去一推一搡就把玉篱妈撞在一旁的谷斗上,眼角瞬时青了一大块儿。论起来,自己的确有些占不住脚。可是左右都围满了看热闹的相邻。就这会儿功夫已经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这个时候服了软,不出明天整个村子传开来,倒是还有什么颜面在村里抬头挺胸。心一横,索性一条路走到底。
“她放水进我家田里在先,我妈说几句还不成?你是没见玉婶那凶样。我妈可是六十多的人了,也下得了手?!我要不拦开,我妈经得住她几打?这先没理的人还不许别人惹,还有没有天理?!今天要不是念在乡里相邻的面上,又是个女人,下手可不会这么轻!”说着把手捏得咯吱响。
王大富在村里干的是杀猪卖肉的营生,人又长得五大三粗。瞪着铜铃眼,咬着牙说完这番话,四周顿时静了一静。任是王七这样上了年纪的男人见了这副狰狞的面孔,心里也一寒。打定主意一定要劝着点屋里那两位,见好就收。以后见着这凶神恶煞,绕开点走。
翠竹先还算着能帮玉家开导两句就开导两句。一来念着平日的交情,如今人家正是事多的时候,不能出力帮一把也就算了,哪能干那墙倒众人推的龌龊事。二来,这今早的事哪里是人家先动手,明明是自家婆婆先过去撕人家。要颠倒黑白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这会儿看着丈夫拗劲上来,也不敢再跟他犟。只怕越犟他越跟你反着干。
卫生所门口里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翠竹眼看着王大富血红了眼瞪着卫生所里,扬言今天他妈不好,就要玉篱妈也出不了卫生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冷不丁一瞅,卫生所的布帘一掀,一条细瘦的人影冲了出来。
众人看去,门口站着的,却是玉家那个秀气的闺女。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
玉篱双手握拳,红红的双眼肿得桃子似的,声音尖锐而嘶哑。
“沟里的水是我放的!你要打打我好了,凭什么打我妈……”
话还没完,已经哽咽得接不上气来,兀自呜呜哭了起来,偏偏还眯着一双眼睛死死地与对面的王大富对视着。
王大富一愣,很是诧异。左右为难间,玉篱妈血红着双眼,衣襟膀子上还拽着王七婶,也从帘子里钻了出来。
“王大富!你要敢动玉篱一根头发,我叫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生!”
王七婶暗暗着急。刚才玉篱冲了出来,自己没阻拦。本来想着让玉篱哭哭闹闹,当着乡里乡邻的面,他王大富再横,也不好对一个小孩子动手。就势把事情糊弄过去也就算了。奈何玉篱妈见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吃一丁点儿亏,才听见点儿响动就奔出来护。
王大富却眼里一亮。
“看吧!不是说打得躺倒不能动了么?!”
说完看了周围人一眼。
“摆明在讹人!这样的事做得这么轻巧,还有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这样不要脸面的人家,教训了也活该,打了也白打!”
说罢雄赳赳气昂昂地又巡视一圈,见有人附声,凶神恶煞的脸上又挤出一丝洋洋得意的神情。
玉篱横眼过去,却是王泉儿家那个新娶的媳妇笑眯眯地看过来。
玉篱手握着妈妈的手,只觉得手里那双粗糙扎人的手,此刻冰凉冰凉,微微地颤抖着。
世界静了下来,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玉篱转身抓起卫生所门旁的一条木凳子狠狠向王大富砸去。不偏不移,正好打在王大富的面门上,一下子砍出了一块深深的大红印。
王大富张牙舞爪地冲了上来。玉篱心里只是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大力气,居然把这条又旧又沉的楠木凳子举得起来。每次来卫生所,看见这条来路不明的凳子都不顺眼。据说是上好的楠木做的,有些历史了。卫生所的罗医生顺手从路边捡了回来,方便来等的病人歇气。没想到,它等在这里是为了有一天帮自己。玉篱心里忽然莫名地沉定下来,有些事,其实早就有定数的了吧?
玉篱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玉篱妈和王七婶却惊得尖叫起来。一把把玉篱拽到身后,王七又窜过去挡在前面,一下子把王大富抱住。
“二富!你哥打女人咯!”
一个昂扬的声音突然响起,语带戏谑。接着围在一边看热闹的几个大小伙子一起哄笑了起来。震惊了的众人醒过神来,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开去。
一堆半大小子里,被叫做二富的男孩子,双耳一红,从人堆里冲了出来。合力跟翠竹一起往后拽已经有些发狂的王大富。
“跟她计较什么?!有事找她大人去……”
站在中间隔着两拨人的卫生所罗医生一听,连连点头。
“二富这个话说得才在理。男子汉大丈夫,跟这些妇人娃娃计较不是低看自己么?玉篱爸咱们又不是不认得,好歹低头不见抬头见了这么十几二十年,你我见了都要喊声叔。贵叔是不在了,要在的话,这事还得贵叔出面和玉篱爸说,两家当家人坐下来,有理说理,该赔该罚,现在也不是旧社会,条条款款都有法律明文规定。哪家冤,哪家横,法官可不偏袒人,只看事给说法。”
见王大富又鸀眼瞪来,罗医生放低了声音靠近王大富又说,“大富,平常我当你哥看,才这么帮你。你也不想想,当着这么多人,你对个娃娃一动手有理也变无理。你本来占理的,何必急成这样?上村里,乡里一反映,自有人蘀你做主。面子里子都有了,还不用自己出手。你这脾气害得你吃亏不讨好,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