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扬眼角一动,那些惊恐的,屈辱的,无望的日子好像从噩梦中走出来,一下子又在眼前了。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痛苦的,惶然的,愤恨的,一一浮现,最后沉寂下来,只剩下深冷的寒意。
他定在那里,眉间岑寂,无言。
“清扬。”慕清扬脸上一系列的变化,让云岫的目光也跟着沉痛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喊着他的名字,这个少年就像是她的弟弟,她有照顾他,保护他的渴望。
云岫蹲下身,握着那双瘦小的手,道:“既然上天让你活了下来,请你好好珍惜,好吗?”
云岫眼中的温柔像一束光温暖着他,曾经他有多希望有这样一双手,牵着他,带他闯过那一片腥风血雨。然而,一路走来,就只是一个愿望,那么美好,美好得让现实变得更加地残酷。
慕清扬悄然隐下眼底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云岫,笑了,笑得那样冷漠:“你说的真动听。”
他冷冷地甩开云岫的手:“不过让你失望了,我虽然姓慕,但已不是王室子弟了,我没有你想要的解药,真是可惜。”
天色已经完完全全地暗了下来,一弯冷月挂在天际,分外地凄清。
云岫那样的平静,一身雪白的纱裙在夜风中翻飞,她拿出一张画纸,徐徐展开:“认识他吗?”
漆黑明亮的眸子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慕清扬转开目光,波澜不惊道:“不认识。”
意想之中的答案,云岫的心里并不生气,她白皙温润的指腹缓缓拂过画像中男子的脸:“他叫景琛,是前锦国大将军,在南山的时候,他要挟云帝还你自由,你说你不认识他?”
“好像你知道的,比我还要多。”
“因为我差点死在他的手上。”
“哦。”慕清扬眯起眼睛,“如此大凶大恶之人,这次对云帝下毒的人八成就是他了。”
“我知道。”
“你应该缉捕他,或许云帝还有一线的生机。”
云岫的身形颤了一下,四周顿然寂静无声,云岫的眼睫垂下,片刻又扬起,复又垂下,眸光波动的瞬间,眼底幽深而晦涩。
“他是我爹。”云岫艰难地开口,抬眸凝视着慕清扬,“所以,我们是朋友。”
慕清扬重重一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却在下一刻,唇一勾,嗤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云帝若死了,还有一个夜若寒,云国照样不会败。若你死了,一切真的就完了。你好好想想,一个连自己的生死都掌握不了的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利用的。”字字掷地有声,“没有。”
“我是一无是处,不过你这般处心积虑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想云帝死。”
“你喜欢上他了?”
云岫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默然了许久。
“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不。”云岫睁开眼睛,眼眸深黑,星辉一般的光芒如宝剑出鞘时闪出的那点寒光,凛冽逼人,她一字一句道,“他不能就这样死了,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
☆、034 运筹帷幄
四月的春,满城杏花飞扬,翩然如蝶,簌簌飘落。
在云都南门城墙下,贴着最新的告示,那画像上风清朗月的少年眉目如画,带着一股子的顽劣,正是慕清扬,而画像的下端,一排黑字甚是是醒目。
慕王清扬,毒害云帝,三日后处斩。
这是云岫的意思。
唯有这样,她才能见到景琛。
她本以为慕清扬会说出解毒之法,也以为冰兰是可以解百毒的。可那日从云璃宫无功而返,流风告诉她,冰兰只能暂缓毒性,若要彻底清除,还差一味药引。
那味药引,想必只有景琛知道。
眼下,她已是穷途末路。
荷心湖畔。
湖水澄澈,倒映出杏树下闭目假寐的女子,她一脸的凝重。
云帝不可以死,天下不可以乱。
瘦弱的她,在天下苍生面前更显渺小,天下有那么多的谋士和英雄,何以要她独自面对?
一片红杏落在眉间,云岫猛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瞳眸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笼了层层的云雾。
她抬眸远望,天边乌云重重,一场大雨将至。她的心微沉,手中的告示滑过手心,飘向远处。
转眼,夜深人静。
深黑的夜幕,无星无月。
云岫悄然来到云璃宫,借着宫灯微弱的光,庭中盎然春意望在眼底,只有无尽的萧瑟。
忽而,远处有黑影起起落落,银色面具,黑色锦衣,那融在夜色里的身影,只一眼,云岫便知道是景琛。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又缓缓放平,抿紧。
当黑影从墙头飞身而下的时候,云岫快速进入慕清扬的房间,殿里幔帐扬起,片刻,静然垂地,无声无息。
然后,云岫听见门被推开又合上的声音,她端坐在床榻上,看着一步步走近的黑影,眼底暗影浮动。
幔帐被掀开……
“怎么是你?”来人诧异地看着云岫。
云岫别过脸,淡淡一笑后,优雅地起身,她行至窗下,推窗的时候,天空开始落下第一滴雨,一声惊雷轰隆隆地响过,跟着,大雨倾盆而下。
黑衣人冷然而立,又问:“清扬在哪里?”
“他现在很好。”云岫的身后是滂沱的大雨,宫灯下,闪动着青白的光影,眉目清寂的女子静然含笑,“过了后天,就不好说了。”
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周身散发出薄薄的戾气。
云岫面上带笑,心底却是寒凉一片,她总是在这样的天气和他相见,她们的关系也如这天气一般恶劣,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却也是对立的敌人。
黑衣人脸上的面具泛着森冷的寒光,云岫忽然走近,伸手摘下的瞬间,乍然看见他两鬓的华发,心中酸涩,怅然道:“爹,你老了。”
景琛心中一动:“云岫,放了清扬,可以吗?”
“清扬对你真那么重要吗?”
“是。”
“为了复位,是不是什么都可以牺牲?”
“是。”
“包括我吗?”
景琛眼神一顿,神色黯然。
云岫涩然一笑,看着景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也似乎是不必再多说什么。
“云岫,你会帮爹完成心愿的,对不对?”
景琛开始说出他的计划,每一个字落在耳朵里,云岫都觉得心惊肉跳,每一根弦都绷得紧紧的。
她的眉间蕴着深厚的哀伤:“爹,就算让你完成大业又如何?只不过是再死更多的人。你的身边全是麻木得没有灵魂的死士,他们怎么帮你辅佐清扬?你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没有坚不可摧的军队,怎么给百姓一个安定的天下?最重要的,你没有民心,最后,江山易主,你什么也没有了。”
景琛重重一震。
这般犀利的见解,眼前少女长大了。
“爹,告诉我,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是什么?”
景琛一抬头,便看见云岫亮如寒星的双眸,以及她眉间的坚韧和凛然。
“同心草。”大雨如注,声声清脆,云岫没有听见景琛唇边溢出的那声叹息,她只听见他说,“实心的同心草。”
云岫瞬间变了脸色。
锦离山上的同心草。
且不说同心草多为空心的,锦离山隐在一大片迷雾之中,根本没有人知道其所在,就算知道了,有一大片的瘴气环绕在锦离山的周围,她们也是无法进入的。
“爹,你能否带我去?”云岫的目光之中,略带恳求。
景琛惊愕了片刻:“去锦离山?”
两人靠的很近,云岫能清晰地看见景琛眼中小小的自己,天真得有些可笑。
可是她还是点头,道:“是。”
她和云帝不过是挂名夫妻而已,就算云帝再喜欢她,再宠着她,他对云岫,从来没有交出他的真心。
景琛悄然隐去眼底的忧色,幽幽道:“只有锦国皇室才知道锦离山的入口,别说锦国现在乱成一团,锦帝现在自顾无暇,就算是在平日,他一国之君也不会纡尊降贵,带你进锦离山。云岫,你没得选择。”
云岫想起景琛跟她说起过的计划,原来他早已经算好了一切,她看了看景琛,一股悲戚涌上心头。
她转身,又立在窗下,看大雨弥漫,残红落了一地。
“所以,唯一能帮我的,只有慕清扬。”云岫看定景琛,目光冷锐深寒,“真是好谋算。”
整个计划中,让云帝欠慕清扬一份恩情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从一开始,景琛想要的根本不是云帝的性命,一国之君,掌握生死,坐拥天下,他可以给的,有很多的东西。
景琛不置可否,冷静如昔。
那么多的人,云岫,云帝,锦帝,这些高深莫测,高高在上的人,都不过是景琛手中的一颗棋。
“爹,在你复仇大计里,我有什么样的位置?”云岫的眼底有细碎的痛色如涟漪一般散开,她想着从前的景琛,带着她一起逃亡,他总是小心地将她护在怀里。往事如烟,在眼前笼聚,和现在的这个人重叠在一起,又倏忽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