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芳是下邽城身份最为尊贵的娘子,一进后花园,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见她与幼微说得高兴,几个熟识的便也走过来,落落大方地打招呼。
明芳也很享受这种被围拥中间的感觉,一一为幼微介绍着:“惠娘,这是城西贩茶大商户的徐妹徐娘子,这是自长安过来的赵安睐赵娘子,这是杨树胡同的刘金源刘娘子。”她又介绍着幼微:“这是鱼家鱼娘子。”
幼微与几位娘子纷纷互相见礼。
刘金源家里做着丝绸生意,父母皆爱财,便给宝贝闺女取了个金源的名字,意思是金银源源不断。她本人也豪放得很,当先问幼微:“你就是那个教书先生的闺女儿?”
这话有些鄙视的意味了,幼微含笑应是,面容温和,气度雍容,款款大方。
刘金源向来左右逢源,见她气质不寻常,眼睛闪了闪,细细打量起她来。瓷白如雪的肌肤,没有化妆,洁白光滑的额头,黑亮的眸子,小巧秀气的鼻,微翘常笑的红唇,脾气温和娴静,倒的确是个秀才家的娘子。
赵安睐家里则是书香门第,四世同堂,奈何父亲早早死在任上,两个叔父都只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全家子在长安待不住,这才搬来了偏于一隅的下邽。家里也没有营生,只是吃着祖上留下来的老本,平日穿着打扮还是可人的。
因自家就是读书人,对幼微便多了分好感,主动问她:“鱼妹妹在家里都读些什么书?练得什么字体?”
张明芳扑哧笑出声来,不顾形象地挥着帕子大笑:“赵娘子找错人了,别看惠娘爹是教书的,她自己却一窍不通,最恶读书的。她呀,对钱最感兴趣了!”
刘金源一向看不上清高的赵安睐,当即故作亲热地拉着幼微的胳膊:“鱼妹妹与我一样是个大俗人了,不过咱们最实在,是不是?”
幼微最不喜别人叫自己鱼妹妹,忙笑道:“各位姐姐,我小名惠娘。”
在这种场合上将小名说出来是表示亲近的意思。
赵安睐听了明芳的评价,对幼微有些失望,便再未说话。
明芳看看四周,便道:“走,咱们去棚子里去坐着喝茶聊天去,站在太阳地里干什么!”
“对啊。”一直未吭声的徐妹当即不满地说道:“太阳明晃晃地挂在那里,真是有病了才去划船!”
她也就十岁的样子,样子特别乖巧,大大的雾蒙蒙的眼睛,小小的樱桃嘴。皮肤白皙如雪,体型偏胖,是时人认为最漂亮的长相。幼微还以为她脾气也很乖巧呢,谁知一说话竟然是这样的性子。
赵安睐浅浅一笑:“是半下午才划船呢,到时天就没这么热了。徐妹妹若是嫌热别坐竹排就是。”
徐妹冷哼一声,讥诮地瞅了一眼她发上明显是陈旧的金簪子。也不知是传了多少辈分的东西了。还戴出来显摆。穷酸!
幼微边走边观察几人的装扮,赵安睐额上贴了用金箔片、黑光纸与鱼腮骨做成的栀子花花钿,清纯如许,娴静优雅;刘金源则在太阳穴部位化了月牙样的斜红。色泽鲜红,有种妖异的美;徐妹年纪最小,便在脸颊酒窝处化了面靥妆。面靥原本是宫中宫女的一种特殊标记,表示小日子来临,不能接驾。流传到宫外,竟成了一种流行的装饰。
她淡淡地笑,唐人最风流,也最爱美,可能也是这一缘故,唐人的性情相比其他朝代明显开朗多情,就如大诗人李白;但也是这一缘故。在唐日渐陨落的时候,唐人才会背负着那么多的愁苦与压抑。就如忧国忧民的杜甫。
初进用篱笆轻纱围起来的棚内,便见一个角落里闲散坐着五六个如花似玉的歌妓舞妓,她们身旁放着琴、笛子与丝竹之类,预备待会儿宴会时弹唱。
自长安来的赵安睐点头笑道:“有了丝长安上流阶层宴会的样子了。”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徐妹嗤之以鼻,冷笑道:“还不知道在长安具体是个什么身份呢,说不定人家公主皇子坐着喝茶,你是来回走着端菜!”
这话刻薄至极,赵安睐脸色一红,清澈如湖水的眸子浮上一层怒气,但自小的教养让她实在说不出粗俗的话来,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喘着粗气将脸扭至一边,不再理她。
棚内茵席铺在软厚的草地上,矮几一溜地从头摆到尾,果子酒水糕点琳琅满目。
自家儿子举行宴会,赵氏只帮忙招呼一下客人与上席面,这会子正累得随意歪在榻上,丫鬟为她捶着腿。见她们几个进来,小丫鬟忙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声,她便抬头看去。待看到幼微果然与明芳手牵手,状似亲密的样子,眼神闪了闪。
明芳几个也看到了她,也忙走过来一一施了礼。赵氏呵呵笑着,慈爱地说:“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可不许玩的不尽兴啊!”
按理说她与幼微最熟,此时应该有些交代才是,可她偏偏漏过她,就连明芳也装作没看见一样,拉过徐妹的手在身边细细问着家里爹娘怎么样,商铺的声音怎么样。
明芳受到如此明显的冷待,脸色一变,幼微拉了拉她的袖子,摇摇头。
也不愿意在这儿看人脸色,明芳当即说道:“走,咱们去那边坐。”
幼微恪守礼节地向赵氏曲曲膝,就好像没看见对方的漠视一样:“伯母先坐着,我们去那边了。”
赵氏理也不理,只拉着徐妹说话:“哎呦,好些日子不见,妹娘越发漂亮了,瞧瞧这小模样,多招人疼……”
选了一处坐下来后,刘金源好奇地望着幼微:“我听说你们两家关系最好了,怎么现在看来不是!”
她是个直肠子,倒不一定安有什么坏心,幼微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赵安睐就淡声道:“伯母好久不见徐姐姐,顾不得与咱们说话,也是人之常情。”
刘金源不屑地撇撇嘴,但也没再说什么。
赵安睐就问幼微:“你熏了什么香?味道好奇特。”她今年十四岁,正是爱美的年纪,自是对这些很感兴趣。
幼微就等着她们主动问,闻言微微一笑:“这是我新做的一个洗面方子,因芳娘要看,便随身带着了。”
刘金源也注意到了那股清幽奇特的香味,说是花草香吧,又嫌这样比喻过俗艳了,说是药草香吧,又觉得过清淡了,简直不知用什么来形容才好。
她当即双目亮晶晶地望着幼微,那模样就像是看到肉骨头的小狗:“是什么样的?快舀出来看看。”她今年十二岁,也是正装扮的年纪。
这妮子这样看着倒是怪可爱的。幼微暗自好笑,也不迟疑,自袖袋里掏出一个雕着飞鹤仙草的瓷瓶,刘金源手快。一把掀开用红纱包着的塞子,顿时一股极清幽又极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众人都沐浴在这香风中。
张明芳却也是第一次见,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叹道:“惠娘,这味道怎的比上次那个梅花香更好闻!”
幼微含笑不语,做那个淡紫色梅花香饼并无技巧。纯粹是卖香味与颜色。而这次的益母草沤子却是有着严格规定的制作步骤。并未添上一丝半点的香料,这香味是在复杂的制作过程中产生的,比起梅花香饼更显自然,所以也就更被人喜欢。
“这是洗脸用的?”刘金源凑到瓷瓶口闭上一只眼仔细瞧。可惜里边太黑,什么也瞧不见。她不耐烦地把头移开,随意倒了些粉末在手心。
如同想象中的细腻洁白。那粉末的细腻程度就如最上等的盐粒一样晶莹剔透,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明芳使劲嗅了嗅。然后怀疑地问:“惠娘,这真是洗面用的吗?我看这色泽与细腻程度,光搽脸就足够上乘了。”
这话不夸张。时下流行的面脂大多色泽发暗,渣滓较多,很少有这般细腻的。
刘金源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幼微笑眯眯地说着,双眼弯成了可爱的月牙:“这可是古方做的,用于洗面是最好了。当然洗过后也可以直接搽脸用,不过我还有另外配套抹的面脂。倒是用不着这个。”
明芳睁大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扫了扫,没发现异常,急忙问:“你又做了新的面脂?”
幼微摇头,苦笑:“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啊,只能以后了。”
赵安睐舀过瓷瓶晃了两下,好奇地问:“光闻着味道还可以,却不知用起来效果怎么样?”
做生意的哪个没有好口才,都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幼微当即笑意吟吟地说道:“刚开始用这个药洗面,会觉得手开始变得润滑,脸上也有了光泽,以后逐渐会面生血色,脸色红润,如果长年使用,四五十岁的妇人,看上去也会像十五六岁的女子一样年轻。”
刘金源却是不信,半信半疑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粉末,皱着眉:“一听就是胡说八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美容方子!”不过幼微把它的效果描述得太好,她还是再三地瞅了瞅,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赵安睐也心存犹疑,想了想便问:“可否试上一试?”
现下宴会还未开始,棚内人并不多,幼微干脆地点头:“当然可以。”
刘金源便招手叫来一个穿着高腰束胸的丫鬟,趾高气扬地吩咐道:“去,端盆净水来。”那颐指气使的模样分明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