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捂着心口,眉头紧皱,狠狠地推开金雨朵,扔下长鞭,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
梅牵衣惊呆了。
这样狼狈的展凉颜,这样惶恐的展凉颜,这样方寸大乱的展凉颜……
她,从没见过。
金雨朵望着展凉颜消失的拐角,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追上去。回头来看到梅牵衣脖子上那一圈的红印,略心疼地道:“牵牵,展大哥他武功尽失,打击不小……你别怪他。”
梅牵衣心弦猛地一扯,不相信地望着金雨朵。
展凉颜武功……尽失?
真的尽失?
梅疏凝也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一圈指印,几乎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极气愤地补了一句。“就算他有再大的打击也不能拿牵牵出气!我妹妹是给人疼爱的,不是给他出气的!”
“他……怎么会武功尽失了?”梅牵衣喃喃地问着。
金雨朵帮梅牵衣上着药,虽想隐瞒,但终究还是说了实话:“当初你那一刀伤在他心窝旁边,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心脉已伤,就算修补好了,也不可能恢复得完好无缺。遇到大的压力,就承受不住了。”
不是武功尽失,而是……武功无法使用,任有再厉害的武功,他的身体都无法使用。也就是说,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武了?
她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心阵阵抽痛。一个视武功为惯常的人,叫他突然失去了武功。难怪他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当时那一刀下去,她没有犹豫,就算真的杀了他,她也绝不后悔。可如今,没杀死他,却废了他的武功。这结果……她宁愿当初干脆杀了他。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展凉颜这么危险的人物,金谷川与梅青玄却一点都不防备地带他回金陵,还坚持要带他回来。
因为不需要防备啊。
因为他即使伤好,也成了废人一个了。
灵婴楼的楼主不会武功,他若离开金陵,离开金家,恐怕下一刻就被仇家找上门来,毫无还手之力。
他此生最骄傲、最自豪、也最信赖的,就是他的武功。没人比她更清楚武功之于他的重要性,结果却被她亲手给毁了。
这算是报应么?展凉颜,当初我喜欢你,因你那绝世红云之姿。卓绝的轻功,睥睨群雄的气度,是武功啊。现在,我亲自毁了它。
梅牵衣笑着,笑着,却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来。哭什么?应该高兴才对!
接连几天,她都不敢再往金家去,金雨朵也极少到梅家来。有时候,她踯躅在院子里,想过去偷偷看他怎样了,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犹豫着,月洞门那边突然出现一个蓝色的身影,她陡然一惊,差点把手里的东西甩掉。
“梅姑娘。”展凉颜淡淡地开口,与那日的暴戾疯狂好像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梅牵衣一听到他的声音,头也不回,飞快地就溜了。
“梅姑娘是欺在下如今废人一个,追不上你么?”身后的人,语气凉凉的,没有任何起伏。
心肝儿一抖,她便停下了脚步,重新退回到院子里来,有些忐忑不安地向他走去。他外形虽与以往无甚差异,但眉目间已失神采。心口微酸,仍谨慎地保持着安全距离。小心地把手里的东西往月洞门的门槛上一放,又飞速地离开,急急地留下一句:“你没事时下着玩儿吧。”
展凉颜平生有两大爱,第一,武功;第二,围棋。偶尔喜欢发呆。她伤了他,毁了他第一大爱,总是还有点愧疚,于是找人订做了一副红白的棋子送他。
梅牵衣想,既然他不喜欢金雨朵,就不喜欢了吧,那也挺好的。他不是灵婴楼的展凉颜,也不是喜欢金雨朵的展凉颜,甚至连武功都没有了,看他受折磨一点意思都没有。这个他,就当是个全新的人,只是不小心与当初她曾喜欢的人重了名字同了样子。这一世,他没有对不起她,反倒是她把他害得比较惨,也够惨了。她不想再在这里浪费心神了。能和平相处就和平相处,不能和平相处……她反正快嫁人了。
想到这里,她才陡然想起,这几天因展凉颜武功尽失之事,浪费了她太多时间了。她武功不敢练,怕刺激到他,就连“那个人”也忘了去琢磨了。还有谭中柳的信,都压在抽屉里等着回呢。
梅牵衣一心一意以为展凉颜这辈子的人生整个颠倒了过来,以后,他不能再找她麻烦,她也不会再记怨他,这人生,总算是平顺了。她有她的父母家人之幸福,他将来也总会有他的归宿。这样很好,对所有人都好。
但是,她不小心忘了,一个她曾亲身验证过的金科玉律。这世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拐角,你还会倒什么霉。
这话现在放在展凉颜身上,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几天后,梅家的聘礼筹备妥当,三媒六聘到隔壁金家去提亲。梅牵衣高兴地自后院钻过,要去叫金雨朵,让她准备挂上帘子去花厅偷看。
院子里花木清幽,木杆支着小轩窗半开。隔着窗格,闺房里有两个身影,凑在一块研究着什么。女的自然是金雨朵,而男的,竟然是展凉颜。
唔,为什么她要惊讶,为什么要用“竟然”?
梅牵衣压下心里别扭的念头,重新挂起笑,跑过去,要拉她去隔帘偷看提亲的梅疏凝。如果展凉颜也有兴趣,她并不介意他也一起去。
但是,刚靠近窗口,她听到展凉颜极惊讶的声音:“这是……”说是惊讶,又不像是惊讶。说惊喜,又好像有些失落。说失落,却又还是有失而复得的惊喜。
隔窗望去,他手上悬着一枚金锁片,晃荡转悠着,有些晃眼。梅牵衣心弦轻震,说不清的心思闪烁,她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想将它看个仔细。
那锁片被金雨朵很快抢了回去,她言语微恼:“别动它!”
展凉颜盯着她的手,问:“那是什么?”他的声音乍闻清淡,但细细去听,有着些微颤抖。甚至连手都有些颤抖,他掩饰地将之背在身后。
梅牵衣跟着移眸看着金雨朵的手,她也极想知道,那是什么。
金雨朵拿回锁片便恢复了常态,将它放回一个小匣子里,略带忧伤地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的……”顿了顿,喟然叹息一声,又道:“我代她保管,希望将来有机会还回去。”
展凉颜突然激动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追问着:“什么人?”
金雨朵低头看了看,脸颊微红,把手缩了回来。“展大哥,对不起。不是我不想说,是不能说。”避嫌似的,她稍稍退后一步,离他远了些,扶着梳妆台。忽然看到了铜镜中有个熟悉的影子,她脸色骤然变了,猛地回头。
“牵牵?”
梅牵衣按着窗沿跳进屋里,没有理会旁边的展凉颜,径直从她手中抢过那小匣子。
“金鱼姐姐,那是什么东西,能给我看看吗?”不等金雨朵回答,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将那金锁取了出来,掉在指间,细细端详。
那是一个造型奇怪的锁片。锁片略呈方形,图纹斜着一根横杆,杆上歇着一只鸟。鸟虽歇,却是展翅呈飞翔状。整个锁片微呈暗黄色,显然已有些年月。
梅牵衣受到蛊惑一般地盯着那锁片瞧着,觉得头皮有些麻,眼皮有些重,好像蒙着一层什么纱布。她刚想伸手敲敲,那锁片就被人收走了。
抬头一看,展凉颜正极为不悦地望着她,把锁片重新放回金雨朵的小匣子里,温声道:“既然是帮人保管,就收好些。”
金雨朵只顾盯着梅牵衣,木然地接过展凉颜塞进她手里的匣子,目光仍旧一瞬不移地盯着她,戒备,小心。
“牵牵,你……没事吧?”
这声音将她有些涣散的神智唤了回来,她伸手拍拍后脑勺,笑道:“没事啊。啊,对了,金鱼姐姐,我爹和哥哥在前头提亲呢,聘礼都送过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梅牵衣挤眉弄眼地说着,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展凉颜。却见他的脸色倏然变了,几乎是同时,他抓住了金雨朵的手:“朵朵……”
梅牵衣的笑脸骤然僵住了。
金雨朵像是想澄清什么似的,飞快地缩回了手,往门外跑去。刚到门口,就撞到了从前厅过来的梅疏凝。他一见到金雨朵,就神采飞扬地握着她双手,“小金鱼……”
金雨朵有些尴尬,将他往外拉了拉,问:“表哥,你怎么来了?”
梅疏凝一心沉浸在喜悦中,完全没注意到房中还有两个人。展凉颜望着他们,面色暗沉,被抛弃的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起,骨节发白,青筋爆出。
梅牵衣望着他,那完全不同往昔的神色,那满是嫉妒与懊恼的眼神……
两情相悦,终成眷属,这是好事。
那时候,他眼神清然,纵使能寻出遗憾的迹象,却无如此嫉妒的神色。
他……爱上她了。他终于意识到他自己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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