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近这才缓缓抬头,见了,不由瞪了瞪眼。
“越……越……”他“越”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一旁沈和英见了,也不禁跟着抬头,得见龙颜,也忍不住动容。
越中言,越中言。
越为“月”,日月为“明”,“中”音同“重”,“言”为“谋”字一边。明重谋,正是当今圣上的名讳。
能同丞相同行,却不被其雍容气度比下去的,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是谁?
沈和英赶紧低下头去。
明重谋微微一笑,“今日所问,诸位放宽心就好,朕,也不过就是与诸位拉拉家常,免得见面不识。诸位的才学,朕是很明白的。”
说到这里,有几个内心紧张的,终于还是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明重谋话锋一转,“不过这个问,还是得问一下的。”
众人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去。
只听明重谋道:“敢问此次考题,究竟是什么?”
“陛下,”陆近小心翼翼道,“是‘师’。”
明重谋一笑,“何者为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哦?”明重谋挑了挑眉,“那我倒想问问,何人可为朕之师?”
众人一惊,想不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陆近忍不住瞄了一眼站在一旁,仿佛对此漠不关心地丞相大人。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未登基时,丞相大人本为太子太傅,太子之师,但是今时今日,陛下却问,“何人”可为陛下之师,此中意味,可以去品了。
丞相大人为此次科举主考,众人皆见过她,深知其神通广大,权可通天,又自觉祸从口出,得罪了丞相大人,以后仕途如何,只怕越发难讲,只得沉默不语。
明重谋见众人皆沉默,不由一笑,“既然都不说,那不如这样,我看今日天晴方好,诸位本有曲水流觞作诗,不如今日,诸位曲水流觞,酒杯飘至何人面前,何人便得答话,不知如何?”
众人只得答应。
于是陛下与众臣和这些新登科的进士们,找宫廷一处流觞曲水之处,众进士一字排开,跪坐于流水前,酒杯盛满酒后,顺流而下,飘至何人前,何人便须饮酒,说“师道”。
各个进士,纷纷轮到,许多人碍于丞相威信,大多都道“丞相大人博学多闻,我等于考场中数见,皆自觉不能及,难想究竟何人还能比过丞相大人”诸如此类。
明重谋听了,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一回头,似要看谢临有何表情,却见谢临此时此刻,还在墨守成规似的,仍坚持不跪,站在一旁,默默饮酒,喝完了,就嘱咐宫女倒上,然后再一饮而尽。
明重谋不觉心中莫名有些动气,只是不动声色。
待到沈和英饮酒时,陆近忍不住有些担忧,只听他亦也采用不多说亦无错的答法,“我朝历来有制,草民深觉,先帝既命丞相大人为昔日太子太傅,自有先帝的想法,究臣以为,妄论先帝之意,有忤逆之嫌,因此……”沈和英叩首,“草民不敢妄言。”
此话不止陆近没想到,众人皆没想到,此话倒是稳妥,但……不敢妄言,亦也显得这沈和英没什么想法和远见。
陆近心觉不太妙,果见明重谋对旁人的话,面上古井不波,似深不可测,此时微微皱了皱眉,虽只是一闪而过的表情,陆近也觉得有点不踏实,不禁用胳膊肘戳了戳沈和英。
沈和英却只是安安稳稳地喝着酒,用酒杯掩饰了唇上的表情,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陆近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
这时,刚盛满了酒的酒杯,却又忽然飘到了那个就解伦的身前。
解伦。
陆近莫名觉得这名字有那么一丁点的耳熟,不由微微打量了一下这人,这人眉清目秀的,相貌似有几分风流味道。这相貌,似也有几分眼熟。
解伦此刻拿了酒杯,一饮而尽了,这才露出几分笑容来,“陛下,草民倒是以为,由见陛下之后,陛下谈吐雍容,不骄不躁,风趣而平易近人,已不需常人教习,丞相大人身在丞相之位,想必往日繁忙,只怕也腾不出空闲来准备功课,只怕教习陛下的成效甚微。”
明重谋听了这么久的雷同的话,早就听腻了,此刻听了这不同的话,不由笑道:“哦?那依你所见,倒是何人为朕之师更好?”
解伦道:“草民以为,陛下不如以纵览书籍,纵观古今,得见上下数千年,自学成论。”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明重谋更是动容,放下酒杯道:“接着讲!”
解伦看了一眼站在陛□后微远处的谢临,缓缓道:“臣以为,不只是丞相,全天下的臣子,虽皆有其师,但师亦从书中所得,陛下经天纬地之才,又何不能从书中所得?”
众人一听,不由哗然。左明和邢余更是面面相觑。这解伦当日答卷,还没有这么大胆,若论大胆,当属那陆近。两人研究许久,皆觉四平八稳虽为好,但以陛下和丞相的脾气,只怕更喜欢这种言辞大胆的。因此才定了陆近头名。
没想到这解伦的言辞倒是似乎反而更大胆一些。倒教邢余二人有些莫名。
明重谋本想扭头去看看谢临的表情,但又觉得谢临必仍是那副面无表情之状,心头忽有些烦闷,只得低头喝酒。
解伦的言辞惊了众人,他亦微微低头,掩饰了唇角止不住的笑,斜睨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陆近和沈和英,却被陆近看到了。
他对这个叫解伦的,莫名有些不喜,不由大声道:“陛下,草民有话要说,等不及这流觞了。”
明重谋本还正吩咐宫女把酒杯倒满,此时一听,不由挑眉,“讲。”
陆近道:“陛下,草民虽也以为,丞相作为帝师,并不合适,但草民却并不认为,读书便可明理。”
“哦?”
陆近大声道:“古人虽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古人又道: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师者,既然传道授业解惑,那天地间何人只要能解陛下之惑,那便可为陛下之师!”
“大胆!”户部胡瑜忍不住怒斥,“那岂不是在说,全天下者,皆可为帝师?此为乱我朝纲之言,简直不成体统!”
说着,胡瑜便要斥人将这陆近绑了拿下。
明重谋摆了摆手,”先别着急,听他讲完。”
胡瑜愤愤退下道:“是!”
陆近接着道:“草民虽如此说,但陛下乃天子之尊,自然与常人不同。因此草民反倒与解伦言辞有所相同,”陆近低下头,叩首道:“正因天下皆可为帝师,实则天下皆亦不是帝师,因此……”
陆近一字一字道:“陛下无师。”
众人一怔,过了半晌,方才恍然而觉。
天下皆可为帝师,实则天下皆亦不是帝师。
那便当然,陛下无师。
此话果然说到了明重谋心坎里去,他猛然爆发出大笑来,“果然一甲头名,好,好,好,说得好!”说着,不禁又大笑起来。
陆近低头道:“不敢,草民只是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你可是叫陆近?”
“正是。”
接下来,觥筹交错,陛下不再问,众人也松了口气,便也无君无臣,开怀畅饮。陆近毕竟是年轻人,正得意非凡之时,侧目见一旁的解伦,也不知怔怔在看什么,握着酒杯出神,眼中颇有失落似的。
陆近大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却是丞相大人一袭赧色朝服,脸色因喝酒,有些微的苍白血色,靠在一旁庭院的柱子边上,与这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心说他方才所言,一来为了反驳那个解伦,二来,也是觉得丞相本为奸佞,根本也不配做帝师,趁此机会说上几句,让陛下换个老师正好,若是不换,诋毁诋毁一下,让陛下有别的想法也不错。
想着想着,却不由想到方才沈和英答得并不出彩,尤其是与解伦相比,只怕……
结果事实果然被陆近料中。
陛下对沈和英所答,十分不满,但也还算比其他人稍微强上那么一点,又觉得那卷子也还算写得不错,便削了他的榜眼之名,落到了第三去。
陆近为沈和英叹息:“这榜眼名却落了一名,好生可惜。”
沈和英却老神在在,一边倒酒,一边笑道:“探花名,本就为我所欲,得了榜眼才是意外,陆兄不必为我担忧。”
陆近听了,有几分奇怪,但见沈和英眉宇间仿佛还似有几分欢喜,心情似乎比平常还好似的,虽有些纳罕,但也不再为他纠结。
原来的探花解伦,则被抬到了第二名来。
陛下倒是十分满意陆近所言,因此问长问短,好不惬意。陆近毕竟能得状元名,肚子里也算墨水不少,你来我往,答话亦有几分清楚明白,因此更得陛下欢喜,倒让其他人有些眼红。
谢临则在一边,低头喝着闷酒。
先帝曾言,免她跪礼。她一直奉先帝命,除却那日请求陛下还朝外,从不违背。因此连此时此刻,也不去跪,只是独独站着,与他人远离。见旁人如此欢歌笑语,谢临亦不羡慕,只是接着低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