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凑近他,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记仇地说:“臣,一定悉心教导,决不辜负陛下成为一代明君的期望。”
教育难题
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堆得漫野遍地。有彩蝶蜻蜓飞于其间,翩翩起舞。清水湍急,绕过山茶花瓣的空隙,蜿蜒而行。
明重谋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作出来的画,总结了四个字:妙趣横生。
落款一定要写得漂亮,方能显示我朝万兆皇帝的威仪。
明重谋提起笔,拂开长袖,正要静静书写,却发现十分难以下笔。
几前,万兆皇帝的字,乃张狂草书,笔体十分苍劲,一笔一捺,尽显武家风范。
明重谋自幼唯愿披甲挂帅,上战场,与对方拼敌。夷国来犯,明重谋只是不屑,兵书一卷一卷地看,一卷一卷地研究,废寝忘食,恨不得与兵书长眠,习武亦是一样,永留皇帝,即先皇兄长,请天下的优秀武师,教授明重谋武艺,明重谋以上战场为念,因此其长兵刃如戟、枪等,皆得心应手,与旁人拼斗,且不说他皇子身份,旁人有意想让,也没有几人能敌得过明重谋三招五式。
明重谋常常与人说:“人贵有一世,武之一道,朕参之不透。”可见其对武之痴迷。
因此明重谋的字,也偏重墨,偏苍劲,偏张狂。
这也是他话也不说,把曾身为守卫边塞的副将尉迟正,直接提拔为兵部尚书的原因。
然而前日里,谢临让他画工笔,静心养气,“陛下无之不好,唯戾气过重,尚武,不尚计谋,冲动,不知城府。陛下既想泰山崩而不变色,便知平日心静,急躁自去,古人云,修身养性,自然处变不惊,陛下可深思。”
说着,谢临以工笔示范,教习明重谋作画,一勾一画,皆有用意。
又让明重谋自习习之,亲自作上几幅图,慢慢掌握技巧。
每见明重谋作画不知细细琢磨,谢临便以手指握住明重谋的手,一笔一笔教习。
时温润,时平息。
明重谋心中一动,手背似乎又感受到谢临当日里,温润的掌心贴住自己的手背。谢临的手比自己的手小一些,手指却十分修长,指尖细腻,常握笔的关节处,却有一层茧,显然平日就常常握笔。
几年前,他也如此这般,教习自己写字,书法。谢临曾道:“书法,亦如人行,站得直,走得直,一撇一捺更要伸腿立直,人正,则笔正。”
因此明重谋练了一手虽然张狂,却“行得正,站得直”的好字。
但朕怎么就不觉得书法亦如人行?当日的恩师,今日却是一朝奸佞,却还教朕,要行得正,站得直?
当真笑话。
近日这工笔之习,谢临侧重去明重谋的戾气和急躁之气,全习工笔。
别看明重谋得意,这面前的花鸟图,也是谢丞相握着明重谋的手,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来的。谢临要明重谋只画工笔,却没有提,落款是不是也要精细的楷书隶书。
张狂的草书落于其上,明重谋总觉得似有些不妥。
这想来想去,竟连字也不会写了。
明重谋哼了一声,把笔扔到一边,心忖过两天掌握住楷书隶书的要领,再来下这落款。
明重谋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内监总管赖昌,气喘吁吁地从大门外跑进来,三十来岁白嫩嫩的的脸上,红扑扑的,十分好看,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一急之下,差点双腿打结绊倒,直接打了个趔趄。
明重谋斥道:“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陛下!”赖昌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又似乎在哭,他直接跪在地上,“陛下,大将军……大将军他……”
明重谋一惊,“大将军怎么了?”
“镇远威武大将军他……”赖昌喘了口气,“他回朝了!”
X﹏X
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于后日回朝。
这在大楚而言,是件大事。也是件振奋人心的大事。
侯铁铮年逾四旬,二十来岁的时候,就上了沙场,经历二十年,才爬到现今这个位置,兵马大权尽归其麾下。他人如其名,与夷国数十年拼杀的生涯,令他全身似如钢筋铁打,浑然不怕,峥嵘岁月,在这英年大将的眼里,万事无所畏惧。
别看朝中尉迟正似成气候,然而有心人眼里,能与谢丞相一拼高下的,只有镇远威武大将军一人而已。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丞相谢临的反应。
却闻丞相府当日,有书信使来报,将大将军回朝一事告之谢临。
谢临当时正在作画,听闻此消息后,手下笔也未停,他只是微微一哂,未曾说话。
这一个哂笑,涵义颇多,令人猜测良久。
有懂这微笑涵义的,便猜测,这大将军回朝,显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是什么?
侯铁铮戍边几十年,这夷国却久久不能解决。从一个小国,逐渐向一个大国发展,还有要更大的趋势。要平息战火,居然还得用一个女儿家,用这种和亲又屈辱的政策来对那小国卑躬屈膝。
这是你侯铁铮之过。
另外,如今天下初定,大将军之女侯韵薇远嫁夷国王,带去农耕技法,平息了战火。
大将军侯铁铮全无用武之力。
戍边?朝廷深深地觉得你大材小用。
兵马大权全归于将军,朝廷深觉不安,还是召回了。估摸着,就是要找时间杯酒释兵权,或者再严重者,令其下狱,编个罪名,砍他一下脑袋。最多不过碗大个疤,史书里给你写好看点,也就是了。
所以侯铁铮回朝,不仅未必能加官进爵,恐怕还有性命之忧。
但是他又不得不回来。只要他想保住性命,想起码名留青史一下,他就得回来。
这几点,谢临恐怕早已看得通透明白,因此哂笑。
大将军侯铁铮已如翁中的鳖,喉咙早就被谢临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只差这么一捏。
而相比之下,刚及弱冠的万兆皇帝,仍然心眼儿嫩了一些。
大将军回朝,浩浩荡荡地进入关中,浩浩荡荡地进入京师。大将军的队伍,弯弯折折地延续了三十多里,这还是侯铁铮剥离了一半的队伍驻守边疆的关系。
年逾四旬的侯铁铮,气宇轩昂,双腿跨坐于马上,两眼目不斜视,后背如挺直的枪,两条浓重的眉,重重地卧在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上。没有人会怀疑,这年逾四旬的人,会不是兵马大元帅。
明重谋身为皇帝,亲自出迎,亦不输阵,况且他英姿勃勃,面目俊朗,虽登基不久,亲政不久,却已颇具王者风范,令人心折。
侯铁铮立时下马,高呼“陛下”,刚说这两个字,便已哽咽不能言。其后下属见大将军下马,便也均纷纷下马,向万兆皇帝叩首,直呼“万岁”。
大将军所带人马众多,人人均高呼万岁,百姓见万岁,亦叩首,一时之间,京师重地,万岁之呼声不绝。
明重谋其后跟随的兵部尚书尉迟正,眼见之前的直属上级,不禁热泪盈眶,若非碍于身份,只怕也早已向大将军双膝一跪,再把酒言欢了,秉烛而谈,说上下五千年,说旧事,说今朝,说为朝尽忠,为陛下尽忠。
明重谋负手,慨然而笑,坦然受礼,此时此刻,起码在这个时候,刚及弱冠的万兆皇帝,威仪尽显,万众向其叩首,皆心甘情愿。过了不久,明重谋这才令众人平身,大踏步,一拍侯铁铮肩膀,“侯将军乃我朝重臣良将,是朕的功臣,朕一定要好好犒赏你。”
人人都以为,当侯铁铮踏入京师的时候,便是他即将释兵权的时候,倒未料到,明重谋一派坦然,当即赏赐黄金千两,赐红缎袍,与帝同座,共饮一壶酒,待遇几如丞相谢临——只怕谢临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待遇。
酒正喝到酣处,明重谋忽然想起谢临来,环顾四周,却未见谢丞相的影子,不禁皱起眉头,对赖昌勾了勾手,低声道:“谢丞相呢?”
赖昌想起前日里,到丞相府,言说陛下要丞相与陛下,共迎镇远威武大将军侯铁铮,却见谢临仍然稳如泰山地作画,挥笔之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上眉梢。赖昌最怕丞相大人的笑容,连忙用手把眼睛掩住了。这时只听谢丞相道:“你回去告诉陛下,就说谢临身体不适,在家休养。”
赖昌回忆着,也就跟着念了出来,“回陛下,丞相大人说,他身体不适,只能在家休养,以作画修身养性,不能前来。”
“作画?”明重谋的眼睛眯了起来,“作的什么画?”
赖昌浑不知自己大嘴巴说错了话,已将皇帝陛下的怒火勾了出来,他拼命回忆,拼命找好话说:“奴才见,似乎是一副山水图,水和墨汁调得极匀,丞相大人大笔一挥,画便立成,令人叹为观止。就那山河水,奴才看了,似乎觉得心胸十分开阔,心中豁然了悟了什么似的,丞相大人果然是心胸开阔之人。”
言下之意,自然便是谢临乃是心胸开阔之人,断不会因为大将军回朝而感觉受排挤的。他不来亲自相迎大将军,那便确实是身体不适。
明重谋似乎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想着谢临这水与墨汁混合相用于作画,这显然是写意技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