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 (金唐)

　　他沿着碧池踱走了几步，静思了片刻又道：“江南一道可有动静？”
　　“江南一带受今年堤溃一事的影响，米价已被人哄抬高了，而这几日，不但是米价，连带还衣、住、行价钱也都在上扬。”
　　江南堤溃，良田农舍被湮，物价哄抬是必然事情，这才是初始。只怕到了明年开春，作为大膺粮仓的江南米粮匮乏，会牵动整个天下。“退下吧。”裴湛摇了摇头，西北藩王作乱，北边蛮夷虎视而陆辛未新丧，江南物价又在哄抬。
　　他一撩袍子下摆，坐回了桌子前坐了下来，周身的清贵逼人“都察院如何了？”
　　“他们倒是没有继续盯着去烬那事。沈城被革职在家，整个督查院都在忙着查他现在身上的几起案子。今天清早，是从他书房中找了十几张数面额千两银票来，都察院虽没有将此事伸张出来，但毕竟也是不好看的。”
　　这样数额巨大银子，监察御史的俸禄才多少，这其中必然是有猫腻了的。
　　“拱卫缉事司那边可还有其他动作？”
　　那人凝眸想了想，“那拱卫缉事司还是同以前一样，但是没有什么异常。”
　　“还是如先前一样盯着各处。”裴湛微微垂着眉眼，掩住了眼中的神情，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他面前的那个黑衣密探立即就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个人在那坐着。今日的太阳虽然和煦，但到底是冬日里，一个人坐着显得孤冷，裴湛此时指尖轻触着桌面，没有一丝温热。
　　“王爷。”
　　裴湛抬头，竟然是那人去而复返，有跪在了他面前。他有些略有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那人立即回禀道：“前段日子王爷也曾吩咐手属下查拱卫缉事司苏斥川与宋大小姐事情，不
　　想近日倒是有几分意外收获。”
　　“喔？是什么，说说看。”
　　“属下查到两年前，苏斥川曾经派人去买了京都外一块地，那地正是无府所处的位置。”
　　裴湛微蹙了蹙眉，声音沉沉的问道：“可还有旁的没有？”
　　“墨氏能在漫天的追杀令下光明正大的生活两年，也是因为有了苏斥川庇护。但他们两者间几乎没有联系，属下无能，再也不能查到其他半分事来。”
　　“苏斥川。”裴湛将这名字低喃了一遍，“果然和你有关系。”他摆了摆手，示意那密探退了下去，静坐了一会才回了书房。
　　………………
　　肆肆仍旧是住在璇容的谍部，她回去的时候，纤秀已经在她门前的石阶上枯等了许久。他一见听到细微的声音就立即警觉的抬了头来看，见正是他要等的人回来，就立即起身三两步的走到的了她的面前。
　　“阿姐……”纤秀迟疑的开口道。他越是心中焦急，就越是不敢去认真探知师父的情况。回想当日他在刑楼就已经是死去活来的折磨了一顿，更何况师父现在是被抓到了拱卫缉事司。光是想着，纤秀就觉得浑身打颤。
　　肆肆看着他，终有一丝不忍心，声音低柔的说道：“你放心。”这样说着，唯恐纤秀以为这话是安慰他的，肆肆又添了一句道：“王爷心中已经有计较了，说再等两日即可。”
　　纤秀听了最后的这话，才是真真将悬在心中那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看着肆肆，嗫喏了几番，声音细细的，带着几分哭腔再次求证道：“师父，师父是不是因为我才有的这飞天横祸？”
　　“你哪里听来的这话？”肆肆拧着秀眉，轻斥着纤秀。
　　“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我。”纤秀咬着唇，脸色异常的白。他站在肆肆面前，身量尚不足她的高，此刻有些微晃，似乎再有打击就能会浑身散架，跌倒下去。
　　肆肆上前，将他搂入了自己的怀中。她揉着纤秀脑后的头发，在他的耳边低声宽慰道：“不是，是有人存心算计，但却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纤秀咬着唇，深深的齿印下他的下唇青白一片，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王爷那日喊我过去就是为了问我两年前的事情，况且……况且，罗悦都和我说了。”
　　罗悦？肆肆刚一听到，只觉得有几分耳熟，再细细想一想，是了，这人不正
　　是那次狩猎时扇了她耳光的那个少女。“你既然都是的相信了，又何必再问我什么？”肆肆略微叹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和纤秀隔开了些距离。
　　纤秀现在满心悲怆，脑子中只回旋着是自己害了师父。他哪里有察觉到此时肆肆的口气变化，他怔愣在原地，反复念叨：“我果然是害人精，大概在家的时候就害过父母，所以才会被师父捡到，先前也连累了阿姐你，现在师父也被我害了。”
　　他无意识喃着这些话，面上的神情也一点点的暗了下去。这些根本就都是和他无关，但是到了如今，他却是反而一笼统的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肆肆拧眉，她抓着纤秀的肩膀晃了晃，然，他整个人都像是没有了意识，眸中空洞洞的，口中反复的喃着那些话。魔怔了，真是魔怔了，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偏偏逼着自己钻了牛角尖里。
　　“啪！”
　　她扬起手朝着纤秀扇了一个大巴掌！她用了极大力气，将纤秀整个头扇得偏向了一边，打得自己的掌心都火辣辣的疼。
　　纤秀整个人一软，伏在了地上，呕出了一口血来。他抬起头看着肆肆，苍白的唇角还挂着残血，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肆肆蹲在了他面前，眸眼中悲悯的说道：“怎么会是你的错？”不过是这世间的人，有权有势了总喜欢来逼迫折磨旁人罢了。“你是里头最无辜受连累的那个罢了。”肆肆又怎么忍心告诉他那些过往呢，墨氏已亡，他大概是世间的最后一脉血了。不记得，也未必不是好事情。
　　纤秀拉着肆肆手臂，他咬着牙，连哭泣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但她却能感受到滚烫泪浸湿了她衣裳。
　　

☆、同进宫

　　华灯初上的时候,宫中却突然传来了圣旨，命裴湛进宫，偏偏惜桦太妃还特意着了内监传肆肆一道入宫。然，肆肆身为民女却被深居宫中的太妃召见，其中缘由，裴湛并没有同她细说。
　　正值宫中大喜,阖宫上下的奴才都穿了喜庆的衣裳，红绸彩灯,丝乐绕梁。
　　站在庸中门，肆肆的身份已经不能再往前,裴湛直视她，轻声道：“你去拜见惜桦太妃。”
　　肆肆正转身要走，裴湛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只见他拉起她的手,用指尖在她掌心写了几笔。她洞彻了那几个字，抬眸看了他一眼，眸色深深，复又敛了眉眼，跟在内监的身后往靖康宫的方向。她深知以她这样的身份，根本没有办法进得来皇宫，却没有想到要见她的居然是裴湛生母惜桦太妃。
　　到了靖康宫的宫门外，那内监只是捏着声音通报了一声，另有里头的人开了宫门。那个内监对着肆肆微微侧转身子做了个请姿势，微微低颔道：“宋姑娘请进吧。”
　　肆肆刚踏入那殿门，就觉得遍体生寒，这殿中无一不是奢华至极。然而，这偌大的宫殿只点了几盏烛火，照的不通透，微不足道的光线越加显得昏暗。先前引她入门的那个太监已经是消无声息的退得干净，周遭除了黑沉沉的垂地帷幔，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肆肆敛着眉眼，只弯□子跪了下来，“肆肆拜见惜桦太妃。”
　　帘子后面的人半晌也没有发出声音来，也不知跪了多久，才听有一个曼妙女声道：“你过来让我瞧瞧。”
　　肆肆听这声音，觉得十分绵软，倒像是像是一个韶龄年华的少女声音，相较之下，她的声音就真是如同一把破锣鼓了。她低敛着眉眼穿过帷幔，层层帷幔之后，青烟缭绕。
　　躺在凤尾榻上的妖艳女子从口中缓缓吐出了一口眼，她双眸有些迷散的看着前方，“抬起投来。”
　　肆肆依言抬起了头，面上却无甚颜色，只如一滩死水一样。
　　良久，惜桦太妃一直没有做声，下了榻她径直到了肆肆面前，用手捏起了她的下巴。
　　“颜，不正。”光艳照人的女子轻轻吐道，微带了不屑的鄙薄。“你是一个哪里来的野女，竟然也妄图本宫的儿子？”都不消她去打探，外头就已经是有了不知多少的流言蜚语。晏王对府中一女子青眼有加，似是动了心。惜桦脸上愈加失望，湛儿做的事情真是越来越伤她的心了。
　　r>　　肆肆这才抬起了眉眼去仔细看那艳光逼人的太妃。这样一张艳色逼人的脸，分明已经是裴湛的母妃，却好似是逃脱了岁月的摧残。她身段婀娜，一走一挪动间都轻盈的很，当真是人间尤物。她微微握着拳头，掌心还是刚才裴湛写给他的字，只让她觉得掌心滚烫。
　　“肆肆命贱福薄，无福消受这天大的恩宠。”再开口说话，她眉眼间已满是厌倦，连言语都自轻自贱了起来。她是现如今还能妄图什么？不是苟延残喘的活着罢了。
　　惜桦太妃皱了皱眉，却还是曼声说道：“你自己知道，便是最好不过。”她转身坐回了榻上，逆光而坐，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神情，“若是再让本宫听见半点闲言碎语，本宫就让你……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