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知道褚氏身子不好,便歪在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褚氏还以为是自己吓到了云澜,却不知小小的云澜是趁机给褚氏偷偷的看脉象。云澜前世身死之后,魂魄漂泊中遇到了名医孙思邈,几十年下来,这医术也颇有见解,随即是首次为人把脉,却也探出了褚氏的身子骨当真不好,有孕长途跋涉这么久,孩子还好好的,也是托了长孙俭所遣的十几个亲兵护送的福,一路之上才没有遇到什么意外,顺顺畅畅地来了长安。
该怎么样才能偷偷让阿娘调养好身子?怎么样让这个前世来不及降生的弟弟平安出生呢?
“夫人,胡嫂请了大夫回来了。”使女红香是留下的三个丫鬟之人,人长得高高大大的。侯景之乱以前,她从没有想过会近身伺候使君夫人和女郎君的。
红香一进屋,便将云澜抱入到床榻之上,然后将帐幕放下。
云澜看着母亲叹气的样子,握紧了她的手,前世自己一家到了汉中时,别说这样放下帐幕了,便是红香、红云和阿曹三个粗实的丫鬟也都散掉了呢。
胡嫂带着那大夫进来了,她见那大夫扫过垂下的帐幕后撇了下嘴角,脸上浮现了几丝怒气道:“大夫,我们家夫人可是身份贵重,你今日来瞧病可要仔细了。”
褚氏摸了摸云澜的头发,叹声道:“胡嫂,不可无礼了。”随即将作左手腕伸出了帐幕外,任大夫把脉。
那大夫是汉人大夫,进了屋以为是南边那些自诩为高门的落魄人家的家眷,听了褚氏声调平和温婉,大方中自有一股大家夫人的威严,不知怎么的,倒真生出来了几分敬意来,随即把脉也格外仔细起来。
好半天那大夫才道:“夫人有孕近六月了,但是似乎并没有好生调养,故而孩子同大人都有些虚。若是不好生调养,孩子难保,大人也要遭罪。所以夫人今日起要好生补补身才行。”随即便吩咐药童取了笔墨写了方子。
胡嫂红香等听了大夫的话,都是脸色大变。倒是帐幕中的褚氏,比较镇定,淡淡的吩咐道:“胡嫂,你亲自送送大夫,别忘了要好生谢过大夫才是。”
云澜见那大夫同自己把脉的结论差不多,心中越发肯定起自己的医术来。
晚间谢宜归来后,听闻褚氏身子不大安稳,脸色也变了变。
“清娘,你可不能有事……”谢宜握着褚氏的手道。
褚氏脸有些红,看了看一边的云澜一眼,才道:“我没事的,大夫也说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就好了。倒是你,今日出门拜访之事如何了?”
谢宜苦笑,想到百日里的遭遇,片刻后才道:“你莫要担心了,一切都还好。对了,我打听到了,族弟谢贞也在长安。听说他颇受宇文太师的尊崇,成为七公子宇文招的侍读先生。”
褚氏一听,便道:“如此你倒是该尽快同他想见才是,远避北方的也不过这几个族人而已。”
谢宜自然应下不提。就是云澜,也想见见此时的族叔谢贞。
云澜撤扯了扯谢宜的衣袖道:“阿父,阿澜也要一起去。”
谢宜一笑,摸了摸云澜的小脑袋道:“阿澜这两天说话愈加顺畅了!好,明日阿父带我们阿澜一起去你叔父。”随即又对褚氏道:“明日里看过元正后,我去看看宅子,早日里安定下来才行。”(谢贞,字元正)
褚氏听了,心中默默算了下还有的钱财后,笑道:“这一路北上,咱们的钱财虽然花费了大半,不过幸好北方如今通用五铢钱,咱们尚有的金银兑换起来,三两年里还是不愁什么的。不过要买好点的宅院,怕是不行了。”
谢宜也知道家中的钱财明细,见云澜听得津津有味的,敲了敲的她的额头笑道:“阿澜啊,以后可要跟着阿父阿娘吃苦了,怕不怕?”
云澜抿着唇一笑,大声道:“不怕!”怕什么呢?和父母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是高兴地。
褚氏慈爱的看着云澜,又斜睨了谢宜一眼道:“夫君可不要吓我们阿澜。宅子你看着吧,价钱合适大小合适就行了,如今咱们家也不用讲那些虚的了。”
谢宜一笑:“怎么会吓到我们阿澜?我们阿澜是谢氏的嫡女,她比那些个公主们都还要尊贵呢,怎么能没胆量?宅子的事情,你放心好了,我心中有数。”谢宜呵呵一笑,抱着云澜在一边的长案前坐下,拿着一本书对着云澜读了起来。
云澜一边随着谢宜读书,看着父亲的侧面,读着那些谢氏先人留些的或绮丽或轻灵的诗句,心中却在感叹,谢氏嫡女,多么尊贵的身份,但是再怎么尊贵,还不是在前世之时任人践踏如弃草芥?陈郡谢氏的风华早在乌衣巷中落下了帷幕。想到前世随着族叔谢贞魂飘江南时,目睹了先祖谢安的坟墓被掘尸骸被抛出,族叔虽然悲愤到了极致,却也无法阻止。只因那人是南陈宣帝的儿子陈叔陵。那个时候,即便自己只是孤魂一缕,却也悲凉难言,谢氏连先祖之陵墓也无法顾及,连族人子孙也无法庇护,那所谓的高贵的名声,也不过是族人最后的一点骄傲了。
“阿澜最喜欢阿父和阿娘了!”云澜抱紧父亲谢宜的脖子,低声道。这一世,不求重先现先祖时的名声,但是也绝不能任人践踏自己的家人同自己,这一世要保得家人平安,要谢氏之名继续流传下去。
“五娘子,快睡吧。老奴就睡在床边,要喝水啊起夜啊,喊一声就是了。”胡嫂给云澜脱了衣服,将她塞进已经暖呼呼的被窝中。
云澜虽然是父母的长女,但是在族中却是行五,家中的奴仆今日得了谢宜之令,一律喊自己五娘子,不由得又是一叹,阿父的心中大抵从没有放弃过重现谢氏风流的愿望吧。可是谢氏的没落,并不是单单是因为数次遭逢战乱的。前世做了孤魂野鬼后在世间飘荡了三百多年里,她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世族的没落寒门的崛起,是不可更改的趋势。谢氏想要重振门楣,并不是易事。
“五娘子小孩子家家的,叹什么气呢?有使君和夫人在,娘子什么事情也别多想啦。”胡嫂听到云澜的叹气,给她拢好被子时笑道。
云澜笑看胡嫂慈祥的神情,点点头:“我知道了,胡婆婆也早点睡吧。”
胡婆婆吹熄了油灯,暗想道五娘这般小就这么懂事,果然不愧是谢家的女儿啊!
次日里艳阳高照,云澜睁大眼笑呵呵的任母亲褚氏给自己打扮妥当,多少年啊,自己盼望着阿娘再一次给自己穿衣,如今终于再次成真了,自己如何不高兴呢?
谢宜看小小的云澜浅粉色的小褂同色的小裙,头发用镶嵌了珍珠的发带绑成了两个小辫,当真是可爱极了。忙抱起云澜笑道:“我们阿澜真是好看!走,阿父带你出门了。”
云澜朝着褚氏挥挥手,伏在谢宜的肩膀上高兴极了。一路之上看着街上服色各异的行人小贩,云澜都是笑呵呵的——有父亲在,真是好呢!
而一路的行人也都看到了一个清俊不凡的宽袍男子怀中粉嫩可爱的小女孩儿,有女儿的想自己女儿怎么不是这样的呢?没女儿的想,呀,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也一样这样宠爱她。
云澜不知道旁人之想,她一路都是高兴的,直到见到了族叔谢贞,才低落下来。
西魏从江陵得到的南方世族文人,按照家世才学,都安排了住处。谢贞自然也得到了一个单独的院落。
云澜坚持不要父亲抱着,自己下地跟在谢宜身边,随着奴仆才了大门,便见谢贞从门内迎了出来。
谢贞此时年仅弱冠,看起来却好似十七八岁的少年,因为他实在是太清瘦了。他乍一见族人,眼泪就流了下来,谢宜也不好过,兄弟俩虽不至于抱头痛哭,但是也是相对感伤至极。
云澜心中也是酸涩不已,却只能装出小孩子的天真来,扯了扯谢贞的衣袍,睁着大眼道:“叔父不要伤心了。”
谢贞这才止住伤感,低头看了看云澜,温和道:“这是兄长家的阿澜?想不到已经这般大了。”
谢宜叹道:“是啊,当日你见阿澜之时,她才满月。如今已经能走会言语了。不管如何,我们族人能在长安重逢是喜事一件,你阿娘之事,待他日我们安定下来,再使人回江南去探寻就是了。”
谢贞想到当日被西魏大军掳来北方,便和母亲王氏分散,心中也是不安至极。哽咽道:“弟实乃不孝,不知阿母如今生死,当真是愧为人子……”
谢宜心中叹息,谢家子弟自来孝悌,而谢贞这支尤其之。遂正色道:“元正,你既忧心老母,便更该保重才是。若是你不安好,待他日南方安定了得了婶娘的消息,她又依靠何人呢?再说,你乃谢氏子弟,岂可一味沉溺于悲伤而不顾眼前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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