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落下一子,只觉得自己走了一步好棋,正期待璟的应对,却看到璟说了一句话。小六对璟摇头,指指某处,“我觉得应该下在这里。”
璟微微一笑,竟然丝毫不反驳,“好,就下那里。”
小六高兴地落了子,轩大叫:“我允许你悔棋,你重新落子。”
小六说:“我想好了,就下这里。”
轩眼巴巴地看着璟,劝道:“你再想想。”
小六不耐烦地说:“你烦不烦?我想悔棋的时候,你不许我悔棋,我不想悔棋的时候,你却不停地让我悔棋。”
轩只觉胸内憋闷难言,这就好像满怀着期待、兴冲冲地抖开一袭华美的锦缎,却发现被老鼠咬了个洞。轩落下棋子,心内已经在想几子之后可以定输赢。
璟在小六耳旁低声说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下。
轩轻轻咦了一声,感觉正失望于锦缎被老鼠咬了个洞,却又发现老鼠洞在边角上,并不影响裁剪衣衫。轩想了想,落下棋子。
璟对小六低声耳语,小六摇头,“你的不行,我想下那里。”
“好,那里很好。”璟依旧只是微微一笑,一口赞成,好像小六真的棋艺高超,走的是一步妙棋,而不是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
小六得意扬扬的落下了棋子。
轩现在的感觉是刚庆幸1老鼠洞在边角上,而又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他对小六说:“我真诚地建议你悔棋。”
小六瞪着他:“不悔!”
轩只能落子。
璟低语,小六落子,轩快速地落子。璟又低语,小六再落子,轩落子……三子之后,轩再次看到那个老鼠洞又被挤到了边角,他心内又惊又喜。
璟低语,小六又摇头,发表真知灼见,“那里。”
“好。”
小六把棋子落下。轩已经懒得再说话,继续落子,只好奇璟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一个多时辰后,一盘棋下完,璟输了。
赢了棋的轩很郁闷,输了棋的璟却嘴角噙着笑意。
小六问璟:“是不是因为我走的那几步,你才输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的不好。”
小六喜滋滋地笑,轩无力地用手撑着头。
小六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他笑眯眯地说:“赢者请客,听说北街上新开了一家烤肉铺子,我们去吃吧。”
“好。”璟答应得很快,轩怀疑当璟面对小六时,大脑中压根儿没有不字。
轩指着自己,“我还没答应。”
璟看着他,诚恳地说:“输者请客,谢谢你。”
轩忍着笑,瞅了小六一眼,“好嘞!”
三人出了铺子,沿着街道边说边走,其实就是小六和轩打嘴皮子仗,璟安静地听着。小六说得开心,璟眉眼中也都是笑意。
突然,有人高声吆喝着让路,他们三人也随着人潮,站到了路边。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那马车帘子十分特别,没有绣花草,也没有绣飞禽走兽,而是绣着金色的弓箭。马车后跟着八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骑着马,背着弓箭,带给人很大的威压。
往日里最大胆的亡命之徒都沉默地看着,长街上的人群也收敛了声音,只低声议论。
璟在看到马车的刹那,眉眼间的笑意褪去,垂下了眼眸,僵硬地站着。
小六说:“什么人物?看上去真是太厉害了!”
轩看了一眼璟,没有说话。
小六又问:“为什么帘子要绣弓箭呢?”
轩说:“那是防风氏的徽记,防风氏以箭术传家,传闻他们的先祖能射落星辰。不是每个子弟都有资格在用具上绣弓箭,大小也有严格规定,这幅弓箭表明车内人的箭术非常高超。”
小六赞叹,“难怪镇子里的亡命之徒们都敬畏的看着。”小六觉得防风氏这名字很熟,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璟。
璟的样子,让小六轰然想起了原因,他立即扭回了头,低声问轩:“那是涂山未过门的二夫人吗?”
轩说:“应该是。”车帘上有防风氏的弓箭徽记,车厢边角有涂山氏的九尾狐徽记,除了涂山二公子的未婚妻防风小姐,再无其他可能。
马车驶过,人潮又开始流动,他们三人却依旧站着。
小六笑嘻嘻地对璟说:“既然你的未婚妻来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团聚了。告辞!”
小六抓着轩离开了。璟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长街拐角。
静夜匆匆跑来,“总算找到您了。公子,回去吧。你们十年未见,防风小姐一定有很多话对您说。”
璟眼中俱是黯然,默默地走着。
静夜说:“这些年,公子一直没有消息,知道实情的人都劝防风小姐退婚,可她坚决不肯,一直留在青丘,等着公子。可已经像孙媳妇那样服侍太夫人,为太夫人分忧解劳。公子执意留在清水镇,不肯回去,太夫人非常生气,防风小姐在家里一直帮着您说话,还特地赶来见您。”
璟依旧不说话,静夜心内无限怅惘。公子以前是个言谈风趣的人,可失踪九年,回来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静夜曾派人打听过,公子在回春堂住了六年,中间有三年空白。可公子从来不提,太夫人特意写信询问,他也只是回复忘记了,说他恢复记忆时就已经在回春堂做学徒了。静夜和所有人一样,都认定是大公子动的手脚,可公子不开口,他们没有人敢行动。
静夜有时候很怀念以前的公子,处理生意时圆滑周到,私下相处时温柔体贴,不像现在,漠然得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但不管如何,公子平安回来了。
到了门口,璟停住了步子。静夜倒也能理解,他们虽早有婚约,却从未见过面,说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为过。
静夜低声道:“防风小姐喜欢射箭,公子以前设计过兵器;防风小姐喜欢游览天下山水,公子很擅长画山水;防风小姐喜欢北地劲歌,公子可以用笛子为她吹北地歌曲。哦,对了,防风小姐的棋艺很好,连她的兄长都下不过她,公子可以和她对弈……”
璟走进府邸,仆人们一迭声地奏报。在侍女的搀扶下,一个水红裙衫的女子走了出来,身材高挑健美,眉不点而翠,唇不染自红,她姗姗行礼,仪态万千。璟却低垂着眼,只是客气疏远地回礼。
饭馆里,轩与小六吃肉喝酒,轩问小六:“你怎么收留的那位?”
小六睨他,“我不信你没去查过。”
“的确派人查了,但你把麻子和串子教的很好,他们没有泄露什么,串子被灌醉后,也只说出他受了很重的伤,是你把他捡回去的,连具体什么伤都没说清楚。”
小六笑道:“倒不是串子不肯说,而是当时从头到尾我一手包办,串子的确不清楚。”
“我听他声音暗哑,也是那次落下的伤?”
“你不停谈论他做什么?”
“因为涂山氏生意遍布大荒,而他关系到涂山氏将来的立场,决定着涂山氏和我是敌是友。”
“那你和他去套近乎啊!你和我唠叨什么?”
“他听你的。”
小六嗤笑,“你把下棋和家族大事相提并论?他听我的,不过是欠了我一名之恩,所以听可以听的。”
轩叹了口气,放弃了心里的打算。的确如小六所说,六年的恩情可以让璟对小六另眼相看,却绝不可能让璟未小六去改变涂山氏的立场。
小六说:“你赶紧离开吧,相柳随时会出现。”
轩举起酒杯,眼中有傲然,“你把相柳看得厉害没错,可你不该把我看的太弱。”
小六拱手道歉,“好,好,好!你厉害!”
轩笑起来,“单打独斗,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应该说差远了。”轩指指自己的脑袋,“我靠的是这个。”
小六一口肉差点喷出来,“不就是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吗!”
“那也是我有势可倚仗,有亲信可倚靠。你以为势力不需要经营,亲信不需要培养?”
小六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后问:“这些年,很辛苦吧?”
轩几分意外地看小六,他正低着头在切肉,看不清楚神情,轩淡淡道:“还好。”
两人吃完,一起回家,轩回了酒铺,小六却没有回医馆,而是从药田里穿过,去了河边。
他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进河里,将自己浸入水中。
春日夜晚的河水依旧有寒意,小六提不起力气动,由着水流将他冲下。水势高低起伏,河道蜿蜒曲折,在水里待得时间久了,水的寒意渐渐地从皮肤渗入心里。
小六依旧不想动,直到身体撞在一块石头上,他才下意识地扒住石头爬到石头上,凉风一吹,他身子冰冷,轻轻打颤,他对自己说:“看到了吗?这就是顺心而为的下场,冻死了你,也只是你自己的事。”
小六跳进了河里,奋力划水,逆流而上,身子渐渐暖和,一口气游到医馆,湿淋淋地爬上岸。
进了屋子,小六麻利地脱掉衣服,擦干身体,钻进被窝。
被子是冷的,还有点潮,小六蜷缩着身子,觉得睡得很不舒服,翻来覆去半晌都没有办法入睡。他不禁骂自己:“玟小六!你可别太娇气!我告诉你,谁离了谁,日子都照过!”
骂了,也睡不着。
小六安慰自己,最后总会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