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衣裳立即奔往内室,心口怦怦直跳……
简拾遗的卧房简单明了,一扇青莲屏风,一张不宽不窄的床,一个小案桌上摆着香炉和蕉叶琴……我绕室一周,未嗅着脂粉味,但也不排除那只铜香炉毁灭过证据……再蹲到床头凝视枕头,拈起了一根柔软的发丝,放到鼻前嗅了嗅,隐隐约约有点香,这香味不属于简拾遗……我常年因病因伤中暑中毒等等主观及客观原因,在简拾遗前来探望的时候,揩过他不少油,因此对他身上的味道了如指掌……
诚然他姬妾众多,这些事儿不用想也知道会有,可知道与看到还是两回事,本宫一时竟也淡定不下来,愤愤然将手里的衣裳砸上枕头,挥袖离去……
门口简拾遗敬职敬业地守着,见我忽然拉开门出来还未更衣,十分不解,“公主?”
我瞥他一眼,不言不语负袖便走……
“公主?”简拾遗后边追来,“可是衣裳不合身?”
我愤愤然继续走,“本宫要回府……”
“公主今日私访,难道不去看看楼公子?”
我想了想,愤然道:“不看!”
走到月洞门前,我回头对几丈远的简拾遗心酸心痛心碎心伤并怒火攻心道:“简拾遗,本宫看错你了!”
※
怀着满腹伤情回到公主府,从良等人不敢近前,拖了高唐来宽慰我一颗碎掉的玻璃心……
我席地坐到小桥上,忧伤地掐着小荷花……高唐忧伤地望着我,“公主,御医不负责治相思病失恋症等非典型性疑难杂症……”
“那你负责借酒我负责浇愁……”我捧着脸对着桥下的荷花池,池水里的一张脸还真是愁上加愁……
高唐继续忧伤地望着我,“公主,御医也不负责陪酒陪睡……”
“那你做太监去吧……”
“……”高唐无言地望向苍天……
于是我拖着高御医在春潮带雨晚来急的小拱桥上喝了半宿的酒,倾诉了半辈子的失败情史,天地含悲,草木动容,本宫泪洒荷塘……
高御医连连为之叹息,“其实臣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毫无八卦之心……那叶侍郎家的公子怎么就出家做了和尚呢?”
我抱着酒坛叹道:“那叶公子琴艺极高,我极仰慕,总是爬墙看他弹琴……有一回我带了一坛酒给他喝,之后他便一件件地解了衣裳……”
高御医呛了一口,“叶公子竟对你自荐枕席?”
“我给酒里放了点药……”
“噗!”高御医将满嘴的酒喷进了荷塘,面色十分惶恐……
我安慰他道:“我拐男人的手段从不雷同……”
高御医惊魂甫定,确认我不会对他下手后,又提问:“自荐枕席然后呢?”
“我蹲一边看他脱衣裳,只剩最后一条裤衩时,他青梅竹马的表妹来了……哎,那表妹认定我与叶公子有奸/情,誓要将我们两个灭掉……她一巴掌抽到叶公子脸上时,我抛下酒坛便蹿上了墙头……叶侍郎府上都惊动了,不过我也翻墙逃了……后来就听说叶公子剃了头发,哎,红颜薄命……”
“薄命……遇到了公主,再厚的命也要薄了……”高御医又连连叹息,灌了口酒又问,“林尚书家的公子怎么就远赴番邦和了亲?”
我举杯消愁愁更愁,趴在酒坛上追思往事,“那林公子剑法极好,我极仰慕,总是爬墙看他舞剑……”
高御医慨叹一句:“敢情有一技之长的京都公子王孙都被公主仰慕了个遍……”
“那年,乌孙国王子与公主来我大曜仰慕中原文化,顺便打算结个亲……彼时国宴我正吃坏了肚子,趴在父皇膝头无比乖巧温良……那王子目不转睛望着我,站起身便指着我,让我做他王妃……可我看了看那王子古怪的相貌,再看了看一旁林尚书家的公子,越看越觉得林公子乃我心头第一美人……国宴还没结束,我便将林公子骗去了侧殿角落,趁他不备,将他摁倒在地亲了一口……”
高御医咕咚咽下一口酒,“然后呢?”
“然后我便听着有人喊‘禽兽!放开那个公子!’,我转头一看,见是乌孙公主路见不平,再一看,她身后是目瞪口呆的乌孙王子……”
“再然后便是那林公子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了乌孙公主吧,这倒也不错,听说是封了亲王入赘到乌孙,这可是我朝和亲史上一大亮点……”
我怅然,“可林尚书家唯一的儿子就这么远嫁他乡,他老娘,他爹的老娘,他爷爷的老娘,三代老娘儿们都恨不得啃下我一口肉来……我跟林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那跳水驸马的事……”
我从桥上爬起来,抛出怀里的酒坛,扑通一声,莲池里的月影裂成了碎片,并引起蛙声一片……我一脚踏上桥墩,迎着夜风趁着酒疯,捏起一个拳头,“总有一天,老娘会得到一个驸马!”
“要是……得不到呢?”高御医挪开了几步远……
“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身,得不到他的身,老娘就阉了他做太监!”我酒气充斥的脑中,竟闪出简拾遗的模样,可我如何对他下得了手?再之后脑中闪出一个黑影,其脑门挂着“何解忧”三字……对了,本宫还有那位自荐的驸马,不晓得到长安了没有……
☆、微服私访打鸳鸯(三)
晨曦初起时,我似乎梦见了未来的驸马,他着一身红袍背对着我,模样看不真切……我几步绕到他跟前,定眼看去——
“公主醒醒!卯时初刻了,该上朝了!”
梦中的背影转过身来,亮出一个面孔,不是我期待的任何一位美人,竟是一脸贼笑的从良……我登时便醒了,从一个软硬适度的枕头上撑了起来,一个手栗子敲到从良脑门,“混账!”随后又倒回枕头上,意图重续鸳梦,瞧瞧那驸马到底是谁的模样……
刚倒下,身下便传来一个低低的惨呼声……大好的鸳梦被搅了两回,我绝望得不再指望……
“公主!早朝要晚了!”从良抱着脑袋蹲在一旁嚎叫……
“本宫受了伤,还在休养期间……”宿醉折腾得人头疼,再加上一处惨呼一处嚎叫,本宫觉得人生之悲催莫过于此……
“殿下休养了十几日了,简相昨日派人来说今日便得上朝,不然言官又要弹劾公主了!”从良不怕死地继续嚎叫……
我将枕头一推,忿然起身……只听得耳边“扑通”一声,有什么物事砸入了荷塘……我抓着从良胳膊晃悠悠站稳,回头醉眼迷离看了看,“什么东西?”
“是高御医……”
“他怎也跳了?”从良扶着我,我扶着头,边下桥边想,昨夜,我没将贴身御医怎么地吧?
走下桥许久后,我对从良道:“本宫是不是忘了什么?”
从良眨巴眨巴眼点头,“高御医还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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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素来卯时三刻开朝,官员需寅时便起,卯时初刻侯在大明宫含元殿侧殿内,由当值宦官点卯,记下是否有官员迟到缺勤等……当然本宫缺勤也有宦官记录,缺得太狠,言官的雪花奏折夹杂着唾沫星子便来了……算来,本宫自行刺后的带薪养伤休假日已用完……
銮驾玉辇行在夏晨微茫的大明宫,我歪坐车内,一边灌着醒酒汤一边更换一身酒气的衣物……车驾到达含元殿前,我已整饬一新,顶着一只凤冠头钗爬上了数不清有多少级的台阶,停下来歇了一歇……
“监国大长公主到——”
方才还听着嘈嘈杂杂的含元殿瞬时鸦雀无声……
我在心内叹息,一会儿要也能这么鸦雀无声就好了……
抬腿迈进含元殿,一路穿过大殿中央,走上御座,在龙椅旁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圣上呢?”我转头问身边一个小太监……
“还、还没起床……”
我抬了抬目光,瞧向一边侍立的负责起居注的起居舍人,只见他拿笔毫蘸了口水,立即在左手握着的木册子上刷刷书写……想必又写的是:圣躬未至,大长公主代理监国,皇权旁落,国将不国,臣痛心流泪并泣血记之……
我再转了转头,瞧向文武百官前头站得有如渊岳的宰相,一身官服衬得愈发沈腰潘鬓,端的是一代贤臣美相……冷冷看他几眼,本宫的宿醉全是因他而起,他倒是精神抖擞容颜清朗……只怕夜里还有美妾侍寝,小日子过得不晓得多滋润,哪像本宫只能枕着御医露宿桥头……想想这云泥之别,本宫就一阵阵头疼……
揉着太阳穴,稍稍压制宿醉的晕眩感,忽见满朝文武都向我望来,各种揣摩与深意的目光,莫非是觉得本宫纵欲过度才如此萎靡不振?再看了眼简拾遗,他虽也望着我,不过眼睛里却瞧不分明……
我强打起精神,示意身边司礼监开始上朝……宰相这才率领百官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