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然之间,发了阵阵凉意,呆了半晌,被他亲没了的泪儿又是啪啦掉下来,蹭到他怀里,一排贝齿几乎要把肉儿咬破,声音尽是赌气:“那你就快些回来……明年,我都十七了。”
他面上阴霾淡去,笑起来,将她下巴往上抬了半寸:“是啊,都十七了,老太太了。”
他如今每讲一句话,甜的也能被泪生生腌成了咸的,沁了心内全部化成了涩的。正是对了无语,却听角门咚响一声,似是被甚么撞了一下,崔嫣一惊,忙推了他走过去开了一条小缝,原是那小崔妤并没走,只坐在门口抵着墙壁睡着了,睡到忘形,糊里糊涂撞到了门板儿,滑了下来。
崔嫣忙将那小妹抱起来,放到闺内床上。甄世万见也不便继续留恋,只将她手儿一捉,握了两把,才借了那窗梯离去。
却说甄世万避了下人出了门口,见得曹管事面色十分急燎,竟如热锅蚂蚁,一问之下,方知是家中有事,脸色一变,再不曾有半点逗留便匆匆赶了回去。
甄廷晖自打伤了容貌,再不曾出过院厢半步,起初在房内从晨至夕摔东砸西,痛哭流涕,每每父亲婶婶过去,便是将门闭得紧紧,拒不见面,这些日子却是安静了下来,只偶尔叫青哥去沽酒。
甄夫人想如今这道辰光最是难熬,也就随了他,默许青哥出外。谁想家中的打扫下人近日发现甄廷晖房内散落了些不少卷成条状的零碎锡纸,因得过主子嘱托,时时关注这少爷,自然将这怪异情形告诉了景嬷嬷。景嬷嬷也不敢直接同老爷说,仅告诉了自家夫人。
甄夫人一问一查,方知这侄子竟是在用寒食散来镇忧解愁,当下震惊万分,心中怕这本就坠了深谷的可怜小侄再得惩罚,又晓得正是个多事之秋,免得小叔分心操劳,故此将甄世万瞒得牢牢,擅做主将房间内余下的药粉搜出来没收了去,又私下督了侄子戒瘾。
这寒食散也无药可医,仅仅靠每回发作憋忍下来,凭药瘾深浅便能解除。无奈甄廷晖受不得那药性引诱,偷偷留了几剂,最是痛苦时,又暗地吸食了两回,将那毒瘾愈蓄愈大。不觉寒食散已用殆,恰这一日,受不得那药瘾发作,千虫噬骨,万蚁钻心,由肉里痒至骨髓
,一下子跑出房间,发了癫症。
甄世万一赶回去,便见得嫂嫂手忙脚乱,那青哥脸色煞白,在一边抖索,大略晓得了前后,稳了心头波动,铁青了脸接来小厮递来的凉水,一头将儿子从顶浇到了尾,斥了家丁将他五花大绑,捆在了房内床上,又叫人将那协凶犯错的青哥扔到柴房去,继而进了儿子房内。
那甄廷晖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又禁不得那毒瘾作怪,眼泪鼻涕齐流,兼了面上那道惨烈疤痕,好端端一个翩翩佳公子,原先最是爱洁嗜美的,如今形貌却是人鬼皆厌,还犹自不察,只在床上翻滚恸哭:“爹!给我去买那药散回来……求你了……孩儿求你了……”
甄世万迫临他床头,稳了声音:“你果真离不得那药?”
甄廷晖宛若中了魔怔,只懂哭着叨念:“给我那药散……孩儿的骨头像是在被锯着……恨不得死了的好……”甄夫人此际正是追了进房,见那小叔面色乌缁重重,一双眼已是逼得通红,朝甄廷晖伸过一只手去,想平日这侄儿犯些小错他便不吝责笞,何况现下行了这歪路,只当他又要施罚,扑过去便哭:“世万啊,不关廷晖的事,是我瞒着你,是我纵着那孩子,你要怪便来怪我! “说着,眼白微微翻起,到底是大病过的身,还没好完全,如今受这波动,已是几欲厥过性,景嬷嬷急得忙将夫人搀稳当了,替她抚顺了气儿,赶紧扶了出去。
甄世万见嫂子安妥,手一顿,却是落在儿子额上,指一触,轻轻抚了一抚。
甄廷晖已不知多少年没曾得父亲这样温柔,挣扎的身子一耸,瘫软下来,平静了一些,拼死压住那疼痒,茫乱眼色里头生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决意:“爹,孩儿不孝,你让孩儿……让孩儿先舒舒服服了那药,再把孩儿打死吧……”
☆、更新
甄世万蹲了床边,盯了那张已哭花至模糊,受了摧残的脸,忍痛道:“儿子,你给爹戒了这瘾,好不好?”
甄廷晖并不回应,只默默哭泣。那寒食散一旦发作, 便如火上煎着,冰间冻着,哪里是说戒掉便能戒掉,纵是万分想应父亲一句,却身不由己。甄世万见他模样,二话没说,朝边上的曹管事喝道:“把青哥先放出来,叫他去买药!”曹管事一讶,又得了老爷小声交代,方才领命下去。
待得青哥回来,颤颤巍巍将那皮纸包裹的散剂掏出来,却又是捏了回去,噗通一下跪了下来:“老爷,是青哥的错,是青哥的错,青哥是看不过少爷现下这样苦,才不顾后果听从少爷的话,犯了错事!老爷再不能给少爷吃这玩意儿了!”说着牙一咬,恨得便要将药包撕烂了,却被甄世万一把夺了去,骂了一声:“滚!”青哥犹不肯走,冲过去便抱了少爷号啕,却被两名家丁上前绑了下去。
甄世万将那药包散开,甄廷晖一见便如同猫儿见了腥一般,意欲挣脱绳子去拿,嘴中哭喊不断。
甄世万将他绳子松了一松,见他翻身欲起,又是将他摁了下来,腮肌震得起伏,语气有些发颤,却是比先前愈发的轻缓:“儿子,你不孝,爹养不教。爹如今给你赔罪了,你又愿不愿好生生地听爹一句话,拼了这一口气,忍下不吃这药?”
甄廷晖一只手已是触到那药包,听了这话却是停滞半空,瞧不见五官的脸庞上惟剩余两只清清亮亮的泪眼,只眼巴巴地望了面前人。这一世从来只怨父亲训斥自己,责打自己,做过的最美满的梦,无非是父亲拿了自己的课业,夸赞自个儿几句,自己从小对他怕到大,敬到大,怨到大,如今他竟是亲口对自己赔罪,原这爹,终究不是不疼自己,眼里也不是没有自己。迷蒙之间,药力又上,早又不受控,手指一勾,直直抓了那药包。
甄世万见状,眼色一沉,将那药包中一举,扬起了颈子竟将半包药粉倒入了嘴中。甄廷晖看得呆掉,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挺身而起去抢了那药包,惊喊道:“爹,你做甚么,你糊涂了么!”
甄世万将嘴角白色细沫刮了去,道:“你若没这决心,一个人挺不过来,我便跟你一起戒,这一辈子,总得叫你信上爹一回。”
甄廷晖见父亲为了自个儿以身试毒,呆木须臾,将夺了过来的药粉包撕了粉碎,待看着那整包的害人白色药粉儿胡天满地飘了散去,方抹去一把鼻涕,将咬破嘴唇的一滩血重重擦了去,忍了千痛万苦,下足了狠心:“爹,你来……动手将孩儿绑了!”
甄世万喊了人,将甄廷晖手
足复死死系于床柱,又是俯身亲手用湿帕将这儿子脸脖抹干净了,予他喂了水,待他挺地硬是半厥过去,才是出去。
甄夫人一听那小叔子为了儿子,自个儿也吞了半包寒食散,吓得连忙叫那人去唤大夫,欲趁这毒东西还没曾下胃,先想法子催吐出来,又指着甄世万哽咽道:“难不成我家中得要出两名瘾君子么?我晓得你疼儿子,但何必莽撞至此……你,你几时变得这样冲动?”
曹管事这才道:“夫人放宽了心,那药粉压根儿不是寒食散。”甄夫人呆了片刻,见那小叔就着下人递来的杯盏漱了口,吐掉满口的面粉团子,这才放下心来,又将房内一干人打发了下去,迟疑道:“廷晖如今这副模样,你可还是放心将他送走?”
甄世万道:“放在我身边,才是更不放心。”甄夫人听了这话,顿了须臾,却也再无别话,良久又幽道:“那丫头,你也是安妥好了?”待见得这小叔子点头,甄夫人喟怀道:“你倒是狠心,两边皆是你心上肉儿,就这样说放便放了去。”
甄世万本面无异色,听了这话却是眉头一拢,双袖一合,还不曾待甄夫人回神便朝了嫂嫂跪拜而下:“世万自幼受嫂嫂照顾成人,未尽几日孝道,却是成日叫嫂嫂操心,从前自伤躯体,日后若有不测,怕也得受世万牵连,……我这一世,惟独是对不住嫂嫂。”
甄夫人轻轻一笑,说不尽的悠意,却又是苦涩,将甄世万扶起身来:“你我二人何必又说这种话?你当年为甄家复名,同那齐王殿下扯了干系,我是并不反对的,也是自此同你一样,将荣辱死生,尽系一途。我是堂正长媳,又有着朝廷御封在案的名号,这一世同你一般,是脱不去与甄家的关系,你没甚么对不住我,只是若这次纰漏,我俩却是对不住甄家列祖。”
却说甄廷晖得了父亲那一激,已生了斗志,后甄世万日日伴于儿子房间,越发是感动父亲待自己并无不顾,反是十分珍爱,到底那寒食散瘾还不深,凭着股心劲儿,发作时憋了几次,硬是戒掉大半。待得这场梦魇稍醒,身子恢复,本以为万事大好,没想这日刚甫一天亮,出了院中竟见一排行囊齐齐整整置于厢房门前,那被禁了多日的青哥已是被放了出来,正在点着包裹盘缠,竟是要随自己一同启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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