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女子大多是寻常弱质,身心脆柔,从未经过甚么大风霜,被磨折了几日,受不住这前路未知的提心吊胆,一名前夜荒庙内禁了歹徒污辱的女子趁了贼子不注意,竟是咬了舌头,此例一开,像是生出能传染的瘟疫,另名女子也是找了机会,效法寻了短见,余下人质更如惊弓之鸟,彷徨失措。
梅有财生怕崔嫣也熬不过,一路威胁连连:“你要是不撑到老子舀了银子,纵是死了,老子也得将你衣裳剥光,送还到彭城,挂到城墙大门上示众。”
崔嫣虽已慢慢绝了希望,到底经历过一次生死,心志比其他女孩总是要强许多,根本没曾想过自绝,听了梅有财的吓唬,更是不敢,将轻生之念抛却一边。
山路走到一半,两边竖挺高岩紧仄起来,贼匪将人质赶下车,弃掉板车,为方便驱使,放开众女双手,双足不过松松挽了麻绳,便于超驱赶行路。此番一来,众女更是吃尽苦头,本来一路颠簸,许多人的鞋子早早都掉了,剩下的也都是些暑天穿的软薄绣鞋,哪里禁得起崎岖路面尖利石子的碾磨,几乎大半光着脚行在坑洼山间,不消半日,统统叫苦不迭。好几个体质弱的实在受不得,晕阙了几回,又被贼子活活用巴掌掴醒。
崔嫣一双脚也是磨出一排水泡,一挨地便钻心刺痛,行至黄昏,两条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宛若受了刖刑,低颈一瞧,脚上几无一块好皮完肉,念起甄世万原先见自己学厨艺都要叨念一通,生怕弄糙了自己手,每每煮了菜式端过去,他都是要捧着自己一双手,握在掌心半天不放,若是他见到自己这个模样,也不晓得作何反应,想来心思十分委屈,竟是掩过了命途的惊惧。
如此辛苦万分,又在山间辗转奔波了几日,终是抵了这一群贼匪的老窝。那山寨建得果真隐秘,埋于荒岭,扒开几道层叠茂林,才骤然开朗,几座简陋扎实的高脚楼阁悬于旷地,后方又筑了地下逃生密道,连通对面山头,显然是宁王剿匪之役中余下的其中一支散匪聚集此处。
崔嫣等人被关入屋后水牢,每隔一两日,便有喽啰来带一名女子出了去,再不回来,也不知是被卖到哪里,还是用作别途,余下众女愈发惶惶终日,担惊受怕,成日抱作一团,只懂啼哭。
山间温差极大,白日湿热,夜晚阴凉,一路马不停蹄被贼驱行、受了伤的女子伤口皆都化脓生蛆,发热生创,无人照应,又是死去一名,不消上十日,水牢中所剩人质已是不多。
崔嫣自己倒是想要咬牙坚持,无奈一双细嫩双脚也是早早溃烂不堪,除了勉强入梦的短暂时光,余下时候都是疼得生不如死,又被牢中因伤过世的女子传了些热症,成日昏昏沉沉,头热身冷,苦不堪言,偶尔也想何必苦撑,就此算了罢,每天光一亮,细碎阳光渗入水牢半缕,却又不甘,总想着再坚持一日就好。
那梅有财一回寨中,便传信彭城内的探子去核实情况,一来探听甄世万可已入土,二来则是询查崔嫣之事
也是亏那日衙门内院之中,甄廷晖对苏鉴淳那一番胡搅蛮缠叫城内一干大户瞧得清楚。传十延百之下,个个都晓得了为何那老诰命特地去求崔员外家的女儿当使女,也纷纷明白这京中侍郎有意占苏家未过门的媳妇为儿妻。
梅有财收风后,半喜半憾,喜的是那甄家少爷当庭对着那苏家未婚夫耍狠,甄家老子又是连命都不要过来抢救,这丫头还真是件宝货,不觉去了水牢,才见崔嫣已是虚弱至快要脱了水,一对脚肿泡如充气,赤紫似饮毒,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和形状,身子连坐都坐不起来,将她脸蛋儿捏了一捏,调笑道:“算我没眼力劲儿,怎么先前就瞧不出你竟值钱到这地步?啧啧,如今这副样子,你甄家那未来夫君看了也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可怜,可怜……”便扔了瓶寨中弟兄向来治刀箭伤的药膏给她,脚能不能保住先不提,好歹叫她先留了这条命换回铜钱。
与此同时,梅有财憾的是,听那探子回报,甄世万没曾当场毙命,现下伤重卧床,请了好几个大夫皆是久不醒转,一直昏迷。休轶京官在乡间遇刺一事甚大,连朝廷都遣使过问,委官追究,一时闹得满县风雨,故山贼探子打听起来也是十分容易。梅有财虽愤甄世万命硬,却也不算太担忧,他是行家里手,晓得那刀刺入的力道与位置利害生猛,甄世万如今也不过是撑一日算一日罢了,便也只嘱咐那山贼探子伺机予甄家递信去函,声明赎人事宜。
崔嫣涂了梅有财甩来的膏药,脚伤非但不愈,反倒加重,皮肉相黏,又始终无法破脓结疤,难捱痛苦,原先还能落地,如今却一碰就宛如刀割,复过几日,入夜静默之时,正是忍不住疼痛,狠狠摔了药瓶,大哭了一场,身边一名少女听了悲恸,问道:“崔姐姐,我们还能活得出去么?”
这少女正是当日给崔嫣撕衣挡羞之人,共患难了些日子,二人互相勉励打气,倒也是支撑下去的因由。
崔嫣自己也不大,但见这女孩不过豆蔻年华,比自己还小一两岁,倒是止住哭泣,勉力哽咽道:“能,能活得出去。”
正是说话之间,听得外界隐约传来乒乓作响,愈演愈烈,睁了雾濛濛的泪眼仔细竖耳再听,竟有些兵戈摩擦对搏的碰撞。身边几名女子亦是被这声响惊动,纷纷围坐一团,惶恐不已。
又听头顶的地面脚步沓沓,似是铁靴踏地,急促沉重,震得人浑身颤抖,头皮发麻,须臾顶上牢闸一开,几名绑赤巾的山贼已是下了牢,将几名女郎推拉上去,朝外押去,其中一名则是梅有财,亲自绑了崔嫣双手,一手举了火折,一手掐了她腰逼她行走。
一出牢门,那声音愈发明显,夜间山风呼呼中,夹杂赫赫戟枪与打斗,十分刺耳,间或有火光跃入眼帘,纵看不到,也知定是寨中生了乱子。
崔嫣的脚本就走不得路,此刻更是心头一亮,早就消失殆尽的希望顿又腾起来,死活驻足不行,其他女子也是猜得怕是有官府救兵,全部又喜又悲,凄厉哭嚷起来,唯恐放过最后一丝脱逃机会,任山贼恐吓鞭打,就算是被当场砍杀,也是倔强地再不走半步。
梅有财将崔嫣猛一推,恶狠道:“你是想死?”见她犹自不动,气急败坏,干脆将她拦腰一折,抗在肩上,朝后头的逃生密道小跑而去。崔嫣挣打不成,沿路只听得元戎号角响起,惶惶人声窜入耳间,在寂冷苍浑的大山回响不停。
这夜袭匪寨之辈也不知是哪一支队伍,不消半夜,便已作雷霆之势将这山寨剿杀欲净,贼人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取了钱财肉票,纷纷遁逃,那领兵却早已排好阵,堵住好几个出口,只将山贼一一包抄围剿。
崔嫣抬脸,见前方灯火一闪,一小队身着朝廷官服的骑兵足蹄滚滚,笔直朝这边怒奔急驰,打头那人跨在高头大马上,左突右闪,快马行近,收缰一止,夹了马腹,坐骑扬起前蹄长嘶一声,惊了一干贼匪顾不得手中人质与钱财,四下逃窜,却又立时被那领头将领身边的重重兵士围成了不透风的铁桶,一网成擒,半个不漏,哪里还跑得了。
那坐骑上的雄礀慑人,纵没下马,也看得身型高过一般人,五官且有些不似中原汉人,顶戴黄铜明铁盔,身着青蓝鱼鳞甲,身背长弓,手持宽刀,正是此次夜闯山间剿匪的主帅,此刻见了那梅有财一肩抗了人质,一手夹了奁箱,犹不死心地拼死抗争,凭借蛮力,冲破几名小兵,就差快要下了暗道,不觉哈哈一笑,朝左右道:“头一次见到贪钱贪到连命都不要的山匪,倒有些不舍得杀了!”说着,反手由箭袋中取出一支箭,上膛拉满,脱手笔直朝梅有财射去。
一箭正入梅有财正是晃动奔跑的左边小腿,顿哀叫一声,趴伏在地,肩膀上扛着的人亦是随之倒地,摔得吃痛叫唤一声。那将领手边小将拱手赞许:“校尉大人箭法愈来愈是精准了,这活动着的肉靶子也能一下正中红心。”
那将帅也不谦逊,又是朗声笑了数声,气盖如云,震透夜霾,挥手叫人清理现场,将一众存活山贼押入车内,又差人将人质牵引过来。
众女晓得得救,皆欣喜过望,纷纷拜倒磕谢。将帅目光在诸女脸孔上中略略一扫,见所剩并无几个,脱口问道:“十多日前被红巾党劫来的可只有你们?还有没有其他人关在别处?”
众女皆是摇头,想起一路险阻,悲从中来,放声哀嚎起来。那将领心思不由稍稍一降,想这山贼心狠,又已过了这么些天,那名要人托付寻找的女子怕是九死一生,此次拜请恐怕要付诸流水,正欲再问,转眼见得梅有财甫背了逃离的女子挺起身子,却是难立起来,稍一走,便是痛泪连连,不由扬了绳,催马过去,坐于鞍上,打量一番,那副相貌还是跟画中人有些出入,不由十分失望,却还是问道:“姑娘,你可还能走路?”
崔嫣忍了疼泪,面色稍稍放宽了一些,拜了一拜:“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脚受了重伤,怕是半步也走不得了。”
将领虽是戎马男儿,见状也不免心生恻隐,交命下去叫人送些随身药物,作些照管,言毕转身正欲离开,却听人质中一名少女已扑过去扶了崔嫣,道:“崔姐姐,不要紧,我一路来照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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