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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当公爹妻 (忐忑辗转)


  那是他大半生的心血,岂是区区一点银钱,放在她手上倒无谓,扔在那臭小子手上却是怎么也想不通,甄世万一口陈年老血不曾涌上来:“你莫不是跟我开玩笑罢?你将我的银子,全给了别的男人?”
  她自是跟他玩笑,却仍是不欲拿那银子,见他浓眉一耸,立时比他早一步抢先变了脸色:“亏你还说甚么疼我疼得紧,银子还不如我要紧,既都给了我,还有要回去的道理!你若爱权位贪银货,便在京中抱了它们过下半世,我一个人回青州去!”说毕便要扭头,甄世万赶紧将她一箍,制在怀前死都不放:“你这不懂事
  的,把我一半身家都败完了,现在莫不是还得拿走我另半条命?罢了,我就晓得你这丫头片子靠不住,当初将产业交了你,算是我瞎了眼,自认倒霉!”
  崔嫣这才转头过去,言明心思:“你若是罢了官场,没了俸禄,上下无着落了,我再考虑着还你!”
  甄世万至此算是听明白了,七弯八拐,全篇累牍尽是叫自己休官回家。素来哪个妇人不盼着自家郎君步步高升,好蒙夫荫,她这别样的性子倒也是奇特,只目下余事不曾了结,不愿予她多说,免得届时空欢喜一场,只将她放开,笑道:“好,我也不等着用,全由你打理,你使唤着罢。”
  崔嫣见他醒觉,再不得中计,不免又是恹闷。
  甄世万瞧她脸色,兜了她颊:“过些日子,家中又有一桩喜事,先将这绷脸儿扯平了,才好迎人。”
  却说经这一场小风波,虽甄世万明知崔嫣是故意激人,关于梁俊钦的事却是烙在了心上,再听雪杏汇报家中情形,得知那皮厚脸厚的兔崽子一些小动作,如今亦是赖于青州不离,果然是建了座医堂,施医揽仆,花的恐怕都是自己给崔嫣的钱银,也不晓得是妒还是气,终归种了个心结。
  崔嫣这边兀念着夫君所说的喜事,却是万万没料到,竟是甄廷晖回了京城。
  虽不过长了一个春秋,上门的这人,却是今非昔比,近身左右仆从傍身,货箱行李由车上搬入府上,搬了不下上十来趟,全盘皆由已是管家之相的青哥打理。
  崔嫣想自己同甄廷晖有一些说不清楚的过往,如今嫁入甄家,到底有些避讳,不好相见,只站在正厅廊柱后,悄悄望去,只见他棉麻衣裰,佩玉青靴,俨然商人作态,个子又是拔高一些,面上那疤痕虽未消,到底是淡匀了,也不曾刻意敷粉或是用帽脖遮挡,就这么坦入人眼,虽比不得过往那样几无瑕疵的月中容貌,言辞举止却较昔日爽直稳重,褪了大半浮躁与戾气。
  再听下去,才知那甄廷晖当初与青哥转下南方,正是赶上齐王之乱,心思一开,既脸上这伤阻了官途,干脆用父亲交予自己的印投了商,别的不做,偏偏接手了个制布织料的小作坊,将布货卖予过往部队用作叛兵军服与起义幡旗,借了这社稷纷乱,竟是将生意做出几分道行。
  甄廷晖原先不爱读书,腹中才识不多,惟独酒桌上的本领不浅,游乐周旋是与生俱来的能耐,随意于席间说两个段子,便能将大户名家,大员官绅捧得欢喜,
  面上是误打误撞闯了一片天地,实则也是脾性使然,命中注定。再过几月,已于城内富甲一方,自立了门庭。
  局势一稳定,崔嫣还不曾赴京的月余前,甄世万便已差人寻到儿子,甄廷晖亦早闻京中之事,方晓得父亲背后操持,惟悲婶娘无辜枉死,先赶去彭城祭拜一番,才赶回京城,因生意基业已扎根南地,欲意待些日子再回去。
  甄廷晖一见父亲,自然唏嘘,知道崔嫣在青州时便已是嫁了过来,又听自己本该有名小弟,生下来不几日却死于劫难,还引来崔嫣发了一场大病,一时讲不出话来,不知发何感想。自己藉了战乱得了利,却总有人失利,只觉一场朝廷大乱下来,成败之人各异,却是尸横满地,谁最终也不曾得个真正的好处。
  父子二人并不知崔嫣在门后守望。甄世万叮嘱儿子莫在崔嫣面前提起那婴儿的事,虽她病好了,却还是家中禁忌,又提起本欲给那亡子立个灵位,免得那连名字都没取的儿子,成了个连祖坟都进不了的孤魂野鬼,却怕崔嫣见着又要伤心,才一直延后,迟迟未动。
  崔嫣在后边听了,挪步出来,将两人惊得跳起。
  甄廷晖见崔嫣发髻挽起,一袭天蓝绢袄,一条白绣绫裙,腰间系了鸾带,吊着个环佩禁步,凌波款走而来,惹得叮咚脆响,嫩妇雅韵无一不在,又端的生就几分主妇风姿,青涩已弭,却是娇丽尚存,突的念起往岁假山一事,登又悔又呆,连双手都不晓得如何放,只恨彼时不懂事,做了那种混账事,今后怎么还有面目与这继母相对。甄世万到底也是有一层疙瘩,三人之间,反倒只余崔嫣一人落落大方,见甄廷晖脸色既青且红,主动招呼:“我家少爷回来了。”
  甄廷晖不晓得如何称呼,瓮声瓮气随口支吾一声,见她全不尴尬,怔然之下,暗叹自己堂堂男子还有甚么好忸怩作态,便也暂卸了不安。
  甄世万见崔嫣虽应付得体,却怕她又惦记起小豆包,只速速叫下人备饭洗尘,用了晚膳,亲将儿子送入府上院屋,又是私谈一番,才是回去,一进房内,犹偷偷细察她脸色。
  崔嫣见他鬼祟,将他提扯过来:“你们莫在我们面前像做贼一样,我自来了京城,你虽不提不问,我却晓得你心里憋得慌,我如今就告诉你,小豆包现下不在我身边,可不见得回不来,我一千一万个不信他就这么没了,就算他一辈子回不来我身边,我只晓得他活在这世上就成了,你休想给他立甚么牌位,”到底是心酸,弧齿一咬,一字一
  哭地加重语气:“休、想。”
  甄世万忙应:“我也不信,再不提甚么灵位的事了。”
  崔嫣平日压得太紧,现下牵起思念,继续流泪,偎作一团:“你们都莫指望我忘了小豆包,我最疼的是他,最亏欠的也是他,你不想着将他找回来,却只念着给他找地方下葬,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甄世万急了:“我也疼,我岂能不疼?我找,我明日便差人找。”
  崔嫣不听还好,一听便是一脚过去将他猛踢下榻,又扑上去厉捶,哭得愈恨:“又不是你生的,你能有我一半的疼?你都舍不得看他一眼,连个名字都不曾给他取一个,你能疼个甚么!天没眼,分明你做的恶,凭什么由我儿子来代你受过抵罪?”
  在外人甚至仇家面前,再是淡然忍耐,在他面前,却是兜不住半点冤屈,每回痛念至极,恁绝情的话都能叱责出口,多日下来,生将甄世万骂得清减几斤,却只能由了她发泄,每回见她叨念着直至累极睡去,终是藉此泻出胸臆压抑,总算是宽怀一些。
  自这日挑明了心事,崔嫣也不再避讳,竟是大大方方拿起针线,每日悉心飞穿,今日做棉衣,明朝织头帽,只说先备好,总有一日能用得着。
  甄世万见她执念颇深,存着儿子尚活的希冀,倒也算是好事,起码有个盼头,总比下半生都伤春悲秋得好,也遵着她意思,遣人去彭城郊外暗河边上沿途打探,虽晓得那儿子哪会有生还机会,却是做给活人看,叫妻子安心。
  甄廷晖住了几日,自己虽未为父母,单单忆起尚在彭城,父亲为自己试毒一事,也是能揣到现下这二人心痛。一日在府中正遇着两名甫替大人寻子回来的官差,刚是入邸报告毕,出来一路边走边聊,一人对了同僚摇头“……说甚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么一丁点儿的小人儿,水一急一冲,骨头渣子都冲不见了,哪里还会有甚么尸……”甄廷晖听得涩寒,复居几日,直至离了京,出了城门,犹是不舒坦,行到一半,便叫马车转向,奔去彭城,自己无半个手足,长到如今,都是孤清一人,虽这一生与那孩子无当兄弟的缘分,凭吊一番,也算是个当哥哥的情意。
  那郊河沿线既长且曲,甄廷晖由着这幼弟丧生之所从头走至尾,心中未免愈发不痛快,将青哥诸仆打发回车,自个儿蹲在地上叹道:”兄弟啊兄弟,这人世间苦楚多于快活哇,你可好,会享福,没来几日便是翘辫子去当神仙,你老哥却还得熬几十载。”话
  虽如此,却是眼潮鼻酸。
  正是悼念,只听背后有个声音在喊,转头一看,竟是个奶妈子牵着个女娃,那丫头的脸庞再是忘不了,正是自己小娘家那个抢了自己玉佩的小崔妤,一年不见,退了些顽肉,眼耳口鼻至少能分辨得出来,居然浮了几分清秀之意,显出了几分小少女形状。
  如今大姐外嫁,二姐不在家,崔妤成日便由着家中女眷带出来玩,这日正在城内官道,见一辆精致马掠过面前,车帘由风一吹,恰见着甄廷晖的半边脸,顿如地上拾宝,心跳脑热,拉了奶娘,硬是随着马车朝向,来了城郊这边,不想真能遇上。
  崔妤一见甄廷晖,扑上前去便喊:“大叔,你可算回了。”又胡乱朝胸襟内摸索,掏出一块物事,扬起来摇了两回:“你瞧,我将你的东西,保管得完好无缺,半点灰尘都没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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