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瑶眼眸不禁一悚,实难想象,青楼头牌妙如仙人无双的玉公子,此时此刻不说花前月下的温情软语,反倒给她讲了个如此惊悚的故事,这真是青楼小倌之所为?
“你是南朝人?”
青虞摇头,低着头将脸埋在她肩侧,声音苦涩如黄连浸泡,却也清幽的如诉他人事,“只是叹乱世之中,人如浮萍罢了。何处才算太平?如我这般弱质男子,也可谓朝不保夕,今看落日余晖,可谁又知能否见得明日朝阳?”
或许说的也是恰当,丰宁城乃是三国交界之处,地势特殊以至于三国谁也不治而自划为城,三国各路人马来往于此,无法可依,无道可循,若强说这里太平,那天下早已是祥和如仙境了。
☆、兄弟是拿来出卖的 (3)
“你身价多少?”夏瑶说这话,掂量的自然不是自己的荷包而是袭风的口袋。
青虞浅浅瞥了她一眼,昂首带着几分自豪,“我已能自赎。”
“那就不妨去北齐,普天之下,北齐还能算块安稳的地方。”
青虞直起身理了理垂在鬓边的发丝,复又靠回她肩上,牵起她的衣袖,细细摩挲着上面精美绝伦的花纹,“谢姑娘挂念,只是青虞有不得已的苦衷,万不能去北齐,许此一生也短,只能寻得露水缘,求不得一世安宁吧。”
夏瑶终于明白了青虞兜了这么一大圈,悲戚哀叹到底想说什么。他说南朝怪力作祟,说北齐去不得,丰宁城又不是久留之地,无非就是想……
或许他真的只是个寻常小倌?每个人都有一段沉重的过往,既然是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便细问。只不过,他一个不会武功的男子,又长得这般容貌,要么委于权势栖身,要么生逢恶人被糟蹋欺凌,而他如今还有的选择,寻一个看得顺眼的女子依附也无可厚非。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她,纵然数年来天翻地覆了好几回,又能如何?
而当初,命运逆变,她曾多么希望,有人能伸出手拉她一把……
拉他一把……夏瑶牵起青虞的手,纤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匀称,柔软的不像个男子的手,指尖蒙着薄茧,他除了弹琵琶,乱世中何以有安身立命的能力?
“你想跟我走?”
夏瑶并不笨,虽说青虞处处不像个寻常的小倌,但有些话该不该说,几日相处下来,他还是有分寸的。哪个红尘中人不是一身凄凉?逢客便诉说苦楚,鲜能惹人怜反倒败兴,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
见青虞的眸光中染上些许希翼,她其实不明白,青虞若真的看尽欢场,为何独挑中了她?若真是万丈红尘浸染数年,又怎知她到底还有没有心?
“其实……”夏瑶仰面躺在软榻上,停顿了一下说道:“我也就是你所说那种山野村姑,无钱无势,一两银子能压弯腰的那种。”
青虞趴在她肩上,嗤的一声笑了,“姑娘在说笑。”
“我是说真的。”夏瑶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青虞愣了一下,脸上也浮现认真的表情,正视着她的眼道:“青虞若选达官显贵,又岂能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姑娘既然能在浊世中行走,带一个青虞不嫌累赘,不货于她人,能为青虞遮一方风雨,足矣。”
“若有朝一日我武功废了……”
“青虞发誓,必不离不弃,若有人加害姑娘,青虞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姑娘前面护着。”
很傻很天真,或许在这个时候,她说出什么都是无谓的。他想要跟她走,一切苦难的假设都是空的,只要能够达成心中的愿望,承诺任何回报也不会有负担。
就像很多年以前,她也很傻很天真,曾跪在袭风面前苦苦哀求,只不过,她那时说的话不如青虞说的那么动听,她说……求你帮帮我,放过我,此生愿意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
☆、兄弟是拿来出卖的 (4)
“等办完了事……我寻一处安宁的地方,来接你。”
“真的?”青虞仰起头,清雅的面容勃然散发光彩,流光熠熠,如拨云见日一般。那身上的悲凉一扫而空,浑身飞扬着雀跃的神采。
或许很多年以前,若那时候袭风对她哪怕是点一点头,她也会比现在的青虞更加欢欣雀跃,喜极忘形。可是,她至今尤记得,那时候的袭风也是个半大孩子,却比她更为稳重识时务,他说……稍有异心便会招来无妄之灾,不如安分守己。
青虞等了一会儿,见夏瑶不答,忽又眸色黯淡,小心试探道:“青虞虽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也不会在路途中添麻烦……”
“我要去北齐。”夏瑶笑着,指尖轻点他秀气的鼻尖,提醒他方才搬石头如今砸了自己的脚。
青虞俏皮耸了耸肩,一吐舌办了个鬼脸,似乎仅为她一句遥遥无期的承诺便卸下了端庄典雅,一句话,他在她面前便不是接客卖笑的小倌,而已经是她的家人,那任性的小动作,没由来又与她拉近几分距离。
“你多大了?”
“十六。”青虞轻快答着,起身抬手端起桌上的果盘,脚下一旋又坐回软榻上,如瀑墨发在空中轻盈舞动一个圈,飘散落在两人身上。怀抱果盘撞入她怀中,欢快揪下一颗葡萄,忽的想起什么,小心请示道:“葡萄可以剥皮么?”
夏瑶不禁一笑,揪下一颗凝紫的葡萄径直塞入他口中,“帮我个忙可好?”
“嗯。”青虞口中含糊着点头答应。
夏瑶直起身,扫了一眼周围,用手笼着在青虞耳边轻声交代。
青虞眨着一双温润雅静的大眼,睫毛卷翘浓密如一把小扇子,扑闪着努力领会夏瑶的意思。可不一会儿,一张精致的俊脸苦的都能拧出水来,望着夏瑶,似诉不完的委屈。
低下头,纤纤指尖抠着葡萄皮上的白霜,嘟囔道:“青虞多年居于青楼,但是,只卖艺不卖身,纵然为了姑娘卖身也可,但……不卖菊花。”
“哈……”夏瑶失声笑出,伸手捏了青虞嫩得似要滴水的脸颊,直扯得变了形,开心道:“谁要你卖菊花了,他姿色也算上等,你可以上了他。”
青虞一张蕴满苦水的脸瞬间又如泼了墨,张张口,欲言又止,生怕夏瑶动了气,收回之前给他的承诺。
“纵然装装样子也无妨,改日我送你一把新琵琶,陈年铁木固然结实不怕砸,但抱着沉重冰凉,久了伤身就不好了。”夏瑶松开手指,直将青虞的脸颊揉得通红。
她早就注意到青虞一手手腕和另一手指尖落着薄茧,弹琵琶的功夫并非一两年速成,或许是她想多了?或许是她这些年来能相信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这么轻易就给予承诺,并不是她素来的习惯,许是寂寞久了,想要找个温柔体贴的人陪伴?许是这最后一遭,想多留给自己一些惦念,别那么轻易就与他们同归于尽?要么便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自己吃了多少苦,回首看后面的人,弥补了他便弥补了自己多年前的遗憾?
☆、兄弟是拿来出卖的 (5)
直至临走,夏瑶还是没忍住,将手上的珠串褪下递给青虞,“我此一去至多一年,但少则半年,其间若发生了什么事,就拿着这个去千绝谷找凤绝。”
青虞接过珠串,瘪了瘪嘴,白皙的指尖揉捏着鲜红如凝血的珠子,半晌仍是不很确信的问道:“你当真会来接我?”
毕竟他们也仅能算是萍水相逢,也仅仅相处了那么几日,更何况,夏瑶除了些搂搂抱抱,真格的碰也没碰他一下。
“当真。”夏瑶信誓旦旦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那些恩客一样喜欢大放厥词?不然这样,索性你继续在这里挑选等待你的有缘人,若等到我来的时候,你没等到有缘人也还愿意跟我走,我不介意。”
而青虞的执念却不那么审时度势,唯挂念一点,还是疑虑重重问道:“你心中当真有我?”
“爱美之心人皆有,美人儿过目不忘,丑角百看不识,这也是人之常情。”夏瑶笑着答,不管他对她视作恩客的客套也好,还是弱质急寻依附也罢,她喜欢上他的温柔,不然也不会在这流连数日。
青虞笑了,芙蓉之姿美眸流转,清澈温柔犹如三月春水,谁人不爱被夸其美?眼中不禁流露得意之色,俏得如小狐狸偷着了腥,忽才想到最重要的一点,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夏瑶愣了一下,随即无奈笑着摇头,缠绵数日悱恻万千,海誓山盟也已有,临近分别,这才想起来仍不知姓甚名谁?
“……夏瑶。”
…………
夏瑶还是觉得有些落寞,不过,俗语有言,风尘无情,江湖无义,庙堂无洁。兴许是她先当了真,怎能再以一己喜好百般挑剔?
夜幕还未至,蓝衣坊还留有几分清雅,迎客的跑堂打着瞌睡被她惊起,满脸笑容相送。
她没花一分银子却能得如此待遇,有头牌相陪,坊中人人带笑哈腰,自然是袭风的功劳。他出大把嫖资为她包下美色,其实目的不难猜,无非是想让她泻泻火,免得她再见御琅穹色心一起直接扑上去。
她会扑上去么?兴许会的,而扑上去的缘由很可能是想撕碎了御琅穹,这一点袭风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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