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他身上被凤绝点了守身砂……?”
“假的。”夏瑶一口咬定,拿起筷子塞到袭风手中,“你当凤绝是傻子么?御琅穹的身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给一国皇帝点守身砂,那不是活腻了是什么?区区一个千绝谷,惹恼了皇帝,千万兵马一出几个时辰就能踏平,你觉得凤绝再大的胆子,他敢么?”
袭风默然不语,望着眼前浓香的饭菜有些难以下咽,又想问什么,却又怕得到更加令他无奈心痛的答案,想了半晌,终问道:“之前过往,可都如实记录?”
“记了,真真切切。”夏瑶说着,还挺身拍了拍怀中明显变厚的册子,低下头不再理他,继续狼吞虎咽,“快吃吧,御琅穹能这么对我,显然对你就更加无所顾忌了,我都怕他把你饿死在牢里,你这些日子恐怕过得很苦。”
一丝丝的体谅让袭风心有触动,拿起筷子扒着饭菜,他其实在牢中真可谓吃尽了苦,残羹剩饭均是馊的,而就连那些饭菜,一天一次不说,也已经三天都没有人给他送了,要不是夏瑶,他真已经开始认命会饿死在里面了。
吃一顿饱饭,夏瑶又回到房中让小二打来了水,痛快沐浴一番,又饱饱睡了一觉。
待再醒来,已经到了下午,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时间倒是算得刚刚好。
袭风也在饭后小睡了一会儿,精神明显比出了牢房的时候要好些,看着夏瑶的目光中,多了那么点点的感激。
夏瑶若有所思的一笑,带着他买了两匹马,快马加鞭,直奔城外三十里。
多年以来,袭风最大的弱点她早就清楚,身为侍卫,身为爪牙,他却有一颗敏感的心。或许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袭风的身世与她几乎差不多,也同样是受尽了苦难折磨,她有受制于人,他有求而不得。
越是受尽苦楚的人,越是贪恋一点点的温暖,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是旦夕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8)
“袭风,你我也算是多年相伴,终奉劝你一句,倾尽所有……也得因人而异……”
其实她明白的,袭风听不进去。
其实就像她曾经也想过要劝御琅穹,为她这样的人谈什么倾尽所有着实像瞎了眼,可她也知道,御琅穹听不进去。
…………
城外三十里的地方并不难找,哪怕是在一片夜幕中,明亮的营火晕染大片喜气洋洋的红,纵是送嫁暂时扎营,规模仍旧奢华得堪比一座小型公主府。
袭风用黑布袋套上夏瑶的头,引着她慢慢进入营地,并非是怕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而是怕周遭那些人看见了不能看的。
送嫁的官员也见过袭风几面,草草打了个招呼遍放她们同行,夏瑶能听得出,送嫁队伍虽说是送公主送嫁妆,可周围的守备军也极其精锐,且数量多到超乎了她的想象。
走过两扇门,又被带入最尽头的那间屋子,若是普通扎营,何须一个帐篷也搭得两三进那么复杂?
恐怕这已经不仅仅是公主所住的营帐,而是等待她的层层牢笼。
直到站定,袭风取下她头上的黑布袋,明亮的烛火微微有些耀眼。哪怕是暂时扎营,房间中坐卧起居一应俱全,甚至檀木桌椅仍旧如在宫中摆设,散发着悠然香气的铜炉,金杯玉碗,清透茶香……
而正对她坐在椅子上手捧茶碗的人,若不是那一身装扮略有不同,她真以为是在照镜子。
她有多少年没见过君少雅?她其实一直以来很费解,为什么对方是公主,她只是个山野小民的孩子,上天偏偏要开这样一个玩笑,多少年过去,她仍旧与君少雅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额前的碎发,也是竟有袭风的手细细削剪,乍看上去,竟像是根根不差。
君少雅慢条斯理抿了口茶,厌恶的瞥了她一眼,如看见了此生所见最肮脏的人,扬了扬头,“东西带来了么?”
“我要的人可在此处?”夏瑶也扬了扬头,如出一辙的两副容貌,甚至有一模一样高傲的表情。
“本公主可是尊贵血脉,怎会是山野贱民那般不守信诺?之前你屡屡不肯听话,本公主也从未为难过两位老者。”说完,君少雅向袭风点了点头。
袭风点头应下,转身出了营帐。
“呵……尊贵血脉又如何?到头来不也是跟山野贱民一样容貌?”夏瑶毫不客气讥讽出口,也不顾念什么规矩,施施然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来。
然,君少雅却并未显露出恼怒,反倒像是在彰显她身为公主的大方宽容,竟是微微一笑,仪态雍容。
或许若说两人不一样的地方,便是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做派,尊贵学得来,痞气未必学得出。
夏瑶从未将自己当成什么一国公主,而多年来混迹青楼楚馆赌场酒肆,沾染得一身荤素不忌无赖痞性,纵然不是她心中喜好,却也着实给君少雅添了不少为难。
君少雅身为真正的一国公主,习的是女子三从四德温婉柔顺,不能有失皇家威仪,甚至为了嫁给御琅穹,女子该会的她都去学了。琴棋书画,女红歌舞,若说夏瑶替她争得侠女之名号,她自己便也能堪称是才女了。
☆、至亲之情 (1)
“喝个茶而已,无需这般矫揉造作,喝茶无非解渴,渴了喝不渴就不喝。你这般不渴还要抿两口,御琅穹看不出区别才是傻子。”
君少雅怔了一下,不着痕迹慢慢放下茶盅,倒是又笑了,“一口茶而已,他若是偏说多喝一口茶便能看出区别来,本公主大可以告诉他,既然已公主之尊嫁与他,他又是一国之君,定当多守些规矩礼仪,莫让其他人看了笑话。身为一国公主,又是北齐的皇后,岂能真的如山野贱民般不懂规矩?”
“那你就装吧。”夏瑶百无聊赖打量着四周,她与君少雅没得什么可说。
君少雅下意识又要去捧茶盅,却在刚抬手之际堪堪止住,脸沉了沉,说道:“本公主要先行查验你记下的东西,你与他相处时日不短,包括他身边一应人等,均该有记载。”
夏瑶也大方,从怀中掏出那本红皮的小册子,起身上前几步,却在距离君少雅手臂不及处站定,将册子一页一页翻开。能让君少雅稍稍看清上面的字,却决不让她碰。
君少雅眼睛微微放光,一眨也不眨看着册子上闪现的内容,确实是极为细致,包括御琅穹的穿衣用膳习惯,包括他的其他喜好,甚至与夏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一个又一个故事,仿佛切实记录,真实展现在她面前,只要她熟悉了里面的内容,她就是夏瑶,她就如同经历过一般,不怕被过往拆穿了计谋。
刚刚看到入宫后的一段,啪的一声,册子猛然合上。
夏瑶将册子重新收回怀中,又坐回椅子上,冷声问道:“我要的人呢?”
“不急,恐怕方才正是在用膳。其实,这几年来,本公主从未亏待过两位老人,锦衣玉食且有人侍奉,冬有暖炉夏有人执扇,不知要比山野中的清苦生活舒坦多少。”君少雅似乎在炫耀着什么,抿了抿唇,总觉得一经夏瑶提醒,刻意之下少了点什么。
夏瑶一声冷笑,锦衣玉食金丝笼,却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来殚尽竭虑做下这些,恐怕金丝笼早就成了棺材。
正想着,身后渐渐传来了脚步声,夏瑶却没回头,一直看着君少雅,而君少雅也并未望向门边,也一动不动看着她。
袭风将两个人带了进来,一男一女,四十左右的年纪,果然是一身华服锦袍,颇显得有些臃肿。
两位老人直到被带到了公主身边,似乎还惶恐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低着头半点不敢多看,径直对着君少雅扑通一声跪下,咚咚两声纷纷磕了个头,颤着声音道:“贱民见过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咚咚的两声,如震在夏瑶的心头,有些诧异望着颤巍巍伏地的两人,忽略了君少雅脸上那一抹极其得意的笑容。
“起身吧,你们倒是看看,谁来了?”
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起身,甚至有些怯懦望向夏瑶,突然如见到了鬼魅一般,惶恐失声道:“苹……苹果……”
☆、至亲之情 (2)
刚出声,又极其恐惧的看了看君少雅,继而马上低下头,两人簇拥着瑟瑟发抖。
夏瑶的心里不仅仅是震惊,她甚至有些失望,不由想起凤绝曾经不知多少次对她说过的话,人都是会变的,锦衣玉食蚀人志气,寄人篱下毁人硬骨。
她的父亲肖景峰,曾经是大山中最好的猎人,箭术百步穿杨,一身武艺从来不惧怕任何野兽,他可以虎皮做衣,熊骨做墙。他弓声一起,可以让山中野兽闻之退散,一声怒喝,可让狼王为之匍匐。
她的母亲柳非烟,乃是曾经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侠女,又习得一身来自魔教的武功手法,可谓亦正亦邪。却为了父亲隐居山林,洗手羹汤织布缝衣,极尽温柔相夫教子。
她曾觉得,父母是这世间最和谐的眷侣,他们的故事,是最美妙的神话。
而数年过去,两个臃肿的身体,那脸上卑微惶恐的神情,甚至连腰杆也挺不直,仿佛全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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