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妈妈方才已听人说起德园的柳妈妈犯了事被带到前院处事厅,她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与大小姐的亲事有关,正向芍药打听,看她知不知道事情原委。才说了两句,就看见阮蕙步履匆忙地进院,又想起老太太刚刚睡下,便拦在头里:“老太太才歇了……”
阮蕙却不像往常那样彬彬有礼,轻轻推开姚妈妈伸在自己跟前手臂,也不停步,径直就往里走:“我有要紧事要见祖母。”说话间已掀起了帘子。
阮老太太正端坐在竹榻上,双目半闭,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闻听外间动静,眼皮只略动了动,又开始捻动着佛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屋角的三兽鼎炉里燃着三柱檀香,轻烟冉冉,薄雾缭绕中,让阮老太太平静的面孔更显静谧。
阮蕙看到这样一幕,只觉气血往上一冲,手中的帘子一摔,便冲到老太太跟前,“祖母,母亲让人抓了柳妈妈。”她绝不相信,阮老太太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我知道。”阮老太太仍是满脸平静,甚至连眼皮不肯抬起一下。
050、私用家法
这样的直白坦承,倒出乎阮蕙的意料之外,可这样的直白坦承,又让她倍感愤怒,甚至还生出绝望之心来——自己在她的面前,便如一只蝼蚁般渺小卑微,她只要动动手指,便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可是,阮蕙还要努力一搏,“祖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吗?”
面对如此冷静的阮蕙,阮老太太想也觉得意外,终于将半垂的眼睑抬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柳妈妈贪得无厌,勾结外人把你的贵重首饰变卖饴尽,交由处事房重杖至死,并不过分。”
重杖至死?!阮蕙只觉眼前一花,身子顿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她忙伸手扶住身旁的物件,却听“咣啷”一声脆响,有瓷器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是她方才用以支撑的青瓷菊瓶掉落地下,满地碎片,宛如她的心,也成万千碎片。
门外姚、杜两位妈妈并芙蓉几个听见屋里的脆响,不由得齐齐出声叫道:“老太太……”
芍药更是忍不住伸手撩起湘帘一角,想要看个究竟,才一探头,就听见老太太温和的声音:“没事,方才不小心碰着了菊瓶……进来吧,把碎片都拣干净了,千万别扎着了大小姐……”
阮蕙不由得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满头银发满脸平静的老太太,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嘴角慢慢就露出冷冷的笑意,眼里却缓缓落下泪来,一串一串,如那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顺着白玉般的脸颊往下滑落。
这就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心存愧疚的她嫡亲的祖母?!这分明就是一个手段毒辣,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的老太婆!
难道她这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就换来失去柳妈妈这样的悲惨下场?
柳妈妈是她的奶娘,与她相依为命十五年,这份感情,自是无人能及。处死柳妈妈,无异于在她心里扎上一刀,无异于砍掉了她的左膀右臂。
她隐忍,她谦让,就算李氏那样害她,她也只想着如何防御。她以为,只要退一步,便可以海阔天空,孰不知,这一退,却已经是悬崖峭壁!
芍药猫着腰进屋,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已看出异样,当即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着手,悄无声息地把破碎的瓷片拣在帕内,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去。
阮蕙便仰起头来,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那张菩萨般静谧的面孔:“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理由。”
她们要柳妈妈死,必定有见不得光的原因,而柳妈妈,也必不会犯下至死的大错,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替死鬼而已。
“她趁你去扬州之际,私自收下邵仲昆的贿赂,偷窃了你的贴身衣物与他,以作挟婚之用,这样的重罪,便是杖毙,也是轻的了!”阮老太太对上阮蕙无畏的目光,眼神一闪,旋即恢复平静。“这么做,也是要顾全你的名节……你,就别闹了。”最后一句,特意加重语气,有着浓浓的威胁意味,好像是在警告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如果我……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名节呢?”阮蕙直视着阮老太太。
“你不在乎,可咱们阮家在乎。”阮老太太冷冷说道,将手里的佛珠一收,“已由不得你了。”
“我不想柳妈妈死。”阮蕙的声音也逐渐变冷。“她忠心耿耿跟了我这么多年,就如姚妈妈跟在您身边一样。如果是姚妈妈,您会忍心让她死吗?”
阮老太太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如果是为了家族名誉,便是我自己,也能舍身取义。”
面对这样强硬的回答,阮蕙还能说些什么呢?她眼里蕴满热泪,却强忍着不让它再落下来。流泪,在这个心硬如铁的老太太面前,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愤恨交加的瞬间,她恨不得掀翻了面前的茶几,可理智还是让她疯狂的想法渐渐平静下来。她微微颤抖的手紧紧绞着手里的帕子,好半晌才轻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听着她尾音里细微的颤音,阮老太太轻叹一声,慢慢闭上双眼:“没有。”
“她在哪里?我能见她最后一面吗?”阮蕙虽然不想流泪,泪水却像汹涌的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片刻就湿透了前襟。
“处事房。”阮老太太点了点头,手里的佛珠已开始转动。
阮蕙不再说话,大步迈出房门。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见柳妈妈最后一面,但愿还能看见活着的她。
这么一想,她再也抑制不住蜂涌而至的悲哀与绝望,双肩微微抽搐,捂着脸冲了出来。
候在门前的杜妈妈正满腹狐疑揣度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阮蕙飞也似地奔出屋去,一晃眼间就到了院门,她来不及跟姚妈妈话别,提步就跟了上去。
阮蕙任由泪水肆意挥洒着,一路奔跑着,一路痛哭着,经过雅园、馨园、静园、勤园……最后来到了后院的处事房。
想是为了不走漏风声,处事房前并除了几个管事婆子,并没有围观的旁人,看见阮蕙过来,仿佛事前商量过的,齐齐过来拦在她面前:“大小姐,您还是请回吧……已经用过家法了。”
家法,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私刑,“罪名”轻的,一般十几二十下,“罪名”重的,至少重杖五十,十杖下来已能让人皮绽肉开,更何况是重仗五十?
“我要见她!”阮蕙只觉心胆俱碎,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几双粗大的手臂,疯狂地奔了过去,一转弯,就从半掩的房门处看到里屋的地上躺着柳妈妈,浑身血迹斑斑,她不由得大叫出声:“柳妈妈!”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已无半点生机。
她扑上前去,双膝跪地,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柳妈妈的头,大声疾呼:“柳妈妈,柳妈妈!”
任她噪音叫得沙哑,地上的人始终悄无声息。
处事房的婆子们已跟进屋来,心肠软的,早已被阮蕙满脸悲怆所动,连眼圈也红了,心肠硬的,便上前劝解:“……人已过了,大小姐请节哀吧……”
杜妈妈只瞥了一眼地上的惨状,就流下泪来,又想起柳妈妈素日的好处,不由得也哀哀地哭泣起来。
阮蕙仰天痛哭。她的亲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她,而且,死得还是这样不明不白。
她不能让她白死。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阮蕙的跟前慢慢蹲下,伸手抚上她满面泪水的脸,轻轻替她揩去泪痕。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一双黑眸,眸子里,闪耀着仇恨之焰,如火如荼,似是盛放的罂粟花海。
051、王府赴宴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阮蕙的跟前慢慢蹲下,伸手抚上她满面泪水的脸,轻轻替她揩去泪痕。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一双黑眸,眸子里,闪耀着仇恨之焰,如火如荼,似是盛放的罂粟花朵。
“姐姐……”阮蒙将她轻轻搂进怀里,一字一句地在她耳边沉声低语,“柳妈妈不会白死。”
阮蕙闻言,便慢慢站起身来。是的,人都已经死了,在这个没有法制的时代,她又能怎样?
阮蒙说得对,不能让柳妈妈白死。
整件事,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来袭,也如同鬼魅一般转瞬即逝。
阮蕙此时,才把整件事想明白。
李氏先前想把阮蕙许给邵仲平未能如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随即让人在衡州埋伏想劫走她,哪知又被她逃脱,无奈之下只得利用这个德园的内鬼偷出她的贴身衣物,安她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毁了她的名节,就算没有邵仲昆,也会有张三李四来自称是她的“情郎”,再以下的事——议亲、成婚,就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可是没有想到的,阮成的随身携带的二百两印有晋阳永庆楼银戳的银锭引起了阮老太太的怀疑。她不动声色地出了手,而且还是通过李氏的手。精明如阮老太太,之所以没有动李氏,想必也是因为李氏那个做着督察院御使的兄长。柳妈妈的死,就是给李氏一个台阶,让她下得合情合理,同时也给了她一个警告。柳妈妈是江婉玉的陪嫁,她的死,无疑是打了江家的耳光,让江宗瑱的脸上也不好看。如此一来,更是一箭双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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