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以前对他只有恨,如今放下成见,却发现,若以公正的角度看,宋暮衡纵然嗜血冷酷,却无疑是最适合南宁国的皇帝,如今四国虽然同气连枝,未有大乱,但到底四国鼎立,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南宁国新一代的帝王只是个只能守业,不能御敌的弱皇,那南宁将来势必被其他三国欺压,四国间若是失去了平衡,那受苦的便是百姓,大仗若起,生灵涂炭不过是须臾间的事。
冷静下来想通这些后,太妃也就明白了先帝当年便内定宋暮衡为新帝的意图了,的确,宋暮衡是最适合的皇帝人选,比谁都适合……
但是……却不比宋暮白适合。
想到那封夹在造储匣夹层里的信,想到信中的一字一句,太妃眼眶又有些泛红,先帝说,暮白也是有帝王之相的,从小时候开始,他虽明面上未对暮白尽心,却也暗地里观察了他,那孩子,在先帝眼中是比宋暮衡更加出类拔萃的,小时便是文韬武略,聪敏机智,最难得的,还有一份仁心孝义。
那封信中说得不多,但其中一句,却能轻易让太妃晃动了三十年的心,沉静下来。
那句话是:我若不爱你,暮白,必是新帝不二人选。
我若不爱你,便不会管你母子分离有多孤寂,帝王无情,若是暮白成君,我必会教导他寡情之性,就如教导暮衡那样,将他制作成一个彻底不顾亲情,不顾本心的,叫做“皇帝”的工具。
我若不爱你,便不会思考你在我死后,又失了儿子,会是多么孤单……
后宫本就是个磨人的地方,再是单纯的女人落尽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巢穴,也脱不了同流合污的命运。
我宁愿你恨我,怨我,将所有的气撒在我一人身上,也不要你变得和那些争宠争命的女人一样,就算你恨我,你也还是你,但你若变成她们那样,你就不是你了。
太妃那时才明白,原来,皇帝的爱,是这样,这么的隐晦不明,这么的躲躲闪闪,原来皇帝,是不能如普通男人一样,爱你便要你,原来皇帝越是爱一个人,就越是要将那人推开,只因为自己身上太有菱刺,一不注意,会不自觉的伤了她。
原来自己执着了大半生的怨念,在那人眼里,反而是能让他安心长眠的助力。
看到她纵然恨,纵然狠,也没失了本心,没有落于俗套,没有变成他最不想见到的类型,所以……他驾崩时,竟是笑着去的。
太妃失笑……
这……可真真是讽刺极了。
原来自己,竟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个人,到死了,都还在欺负她。
“太妃若是明了,朕便不打扰了。”见她久久不说话,宋暮衡压下心底的焦躁,站起身来,从头至尾都没碰何嬷嬷奉上的那杯茶,可却因为此时起身突兀,竟撞到了案几,将茶给碰倒了。
浅黄的茶汁洒出桌面,杯子倾斜,水渍滑流……
何嬷嬷立刻上前收拾,眼角却又悄悄横了这位九五之尊一眼,眼中满是不快。
宋暮衡也不理她,转身便要离开,却听后面太妃叫住了他。
“皇上……”
宋暮衡无奈的停下脚步,回过身去,见太妃慢慢从椅子上渡起来,朝他走来……宋暮衡心生警惕,却只看着她越走越近,自己竟也没有动,由着她靠近。
停在与他一尺之外的地方,太妃方才说:“若你还肯信我这老婆子一句,我便是说:已经一年了,什么都该够了,朝中也没人看着了,你也该……做你应当做的事了。”
宋暮衡微微挑眉,眼底有些冰冷:“太妃的话,朕听不懂。”
太妃又靠前一步,这次靠近,再说话时,细小的声音别说是那些潜伏在清幽殿各处,形形色色的暗卫,侍从了,就是同一屋的何嬷嬷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她说:“那年的事,里应外合的是良妃不是若妃,欧阳老匹夫是有利用你长子小元均的意思,却是被若妃拒绝了,这些事我知道,你也该知道得清楚,如此,何苦还非要让误会蔓延?你们都老大不小了,还耗得起几年?”
听完她的话,宋暮衡脸色再是一白,张口欲要辩驳什么。太妃却抬抬手,制止了他,莞尔又说:“你不用辩解,我只是站在一个长辈的立场唠叨几句废话,听不听在你……我只说,能爱的时候,便畅快些爱吧,别像你爹似的,爱了一辈子,却只是在独乐,反将别人全蒙在鼓里……真是可笑,可悲。”
先帝可笑,可笑在与他将太妃看轻了,他以为用了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却又可曾知道,她也不是那么懦弱愚笨的,他如何断言她会像其他女人一样,被这后宫泥沼给涂黑?她在他眼中,就这么不可信吗?
而可悲在于,即便保护她,也非要用她不知道的方式保护,其实,何必呢?反而让彼此都痛苦了不是吗?
而眼下,宋暮衡何尝又不是,欧阳家如今就剩一个若妃了,欧阳家抄家灭族,却独留一个若妃,即使冷宫孤寂,却终究还活着一条命,而为了光明正大的留下她这条命,宋暮衡可算是出尽了法宝的。
要铲除欧阳家,却又偏偏爱上欧阳家的二小姐,宋暮衡,你也是个苦人,遑论九年前还发生了那件事……
九年前,宋元均刚刚出生,那时的宋暮衡与若妃也算是蜜里调油,就算这场婚姻最初只是个李代桃僵的阴谋,可终究一夜夫妻百日恩,再说连儿子都生了,宋暮衡其实也是满足的,可是,那时时局太乱,太子还在位,先帝虽然身子大不如前,却也算勉强硬朗,可因为太子、皇子们都大了,于是后辈里,那些儿子们,都隐隐在筹谋自己的一方势力了……
而那时欧阳立支持的是太子,这老匹夫压根就没打算押宝在宋暮衡身上,所以才用李代桃僵,用若妃换了良妃,可终究他也与宋暮衡结了亲家,虽说若妃是个二女儿,还是个从小体弱多病的药罐子,但到底是也是自己生的,于是欧阳立这老匹夫便打了两头站队的意思,一面大权支持太子,一面偷偷观察宋暮衡,而当宋元均出生后,欧阳立高兴极了,这么多皇子中,宋暮衡竟是头一个诞下子嗣的,因此先帝对尚在襁褓的宋元均可谓喜欢得不得了,到底是自己的孙儿,还是长孙,自然疼惜。
有了宋元均这层关系,欧阳立便打了调转枪头,反叛太子,支持宋暮衡的意思,但宋暮衡因为他替身新娘一事,本就对他有所成见,又知他摇风摆柳,墙头草的个性,便不打算收他这号人,于是欧阳立就找上了若妃,而宋暮衡就很“凑巧”的看到了自己的王妃与她爹往来的书信,书信内容大致就是说,她会帮着劝劝他接纳欧阳立的意见,到底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的……
看到信时,宋暮衡的心就凉了半截,而过了几日,他竟又撞见若妃与欧阳立在外面秘密越见,父女相谈,不在家里,偏偏约在外面,岂非更加可疑。
所以从那日起,宋暮衡看若妃的眼神就变了,而也不是是不是巧合,那次后,良妃的身影便经常出现在他眼前……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之后宋暮衡便强娶了良妃……有了良妃存在,她就仿佛成了宋暮衡对若妃报复,赌气的工具……
试想一下,被自己相濡以沫,且深信不疑的枕边人欺骗,这对于自尊心向来很强的宋暮衡而言,是多么大的打击。也正因为如此,从冷战到分房,再到后来的种种,时间推移,一切竟似乎水到渠成,情似乎也断了,或者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人根本没有情,这场婚姻本就是一场笑闹的误会,但是到底有没有情,又还剩多少情,却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离开了清幽殿,遣退了侍卫太监,宋暮衡便一个人走在清静的小石路上,往着皇城最北最北的那处走去。
已是清秋时节,林道里树影茂密,阳光照不进地面,空气便显得有些萧冷,而不过多久,宋暮衡便行到了林道另一头,停在了一所破败清冷的院子前。
看着上面硕大的“冷宫”二字,他怔了怔,盯着那泛着寒光的石质牌匾,竟出了神……
从外往里看去,只见院子里,温煦的阳光从明朗的空气里透了出来,打在斑驳的小院儿前庭里,坎坎坷坷的泥地被照成了浅棕色,带着泥土的清香。
院里住的人似乎已经起了,屋里有了响声,不一会儿,破旧的门扉被推开,宋暮衡下意识的躲到拱门后面,再透过镂空的墙雕看着里头那纤细的柔弱的娇赢身影。
看着那抹身影自己打水,自己烧水,自己再去厨房忙忙碌碌……从头至尾,她身边却连个使唤的宫女都没有,着实显得有些凄凉。13742144
看了一阵,宋暮衡也终究没现身,只等着那抹身影端着不知何日剩下的干馒头,从厨房走进房间,再将门扉阖上,他才旋身,顺着来时的路,往林道外面走去。
是第几次偷窥了?大概,从一年前开始,每隔一两天便会来看一次,看的时间不长,却只敢偷偷看,确定院子里的人无病无灾,虽说过得清苦,却至少康健,他也就松了口气。
出了林子,外头一行的侍卫太监都守候着,就连本不该在这个时辰当值的宋左都在。
看到主子出来了,宋左上前两步,行到他身畔,才说:“礼已经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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