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也知道自己闯祸。因这婥婥平日是归她看养的。脸微微涨红,低声道:“姑娘,确实是我不好。先前一时疏忽没看住。只她却要拿了婥婥去投水,我才不让。”
善水看一眼怀中婥婥。它仿佛也晓得自己闯祸,缩成一团拿两只水汪汪大眼看她,呜呜轻声地叫。善水哪里舍得让这妇人真断送了它的小命?对那妇人道:“确实是我的狗儿不对。还望阿嬷见谅则个……”
“红英!烧都烧了,何苦还要再害一性命?”
她话没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女音,轻柔浑和,听着十分舒服。回头看去,见与里头院子相通的廊道口多了个中年妇人。穿一身淡青素纱家常衫,头发用一支玉簪绾起,打扮便似道姑,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再无多一样修饰,端庄貌美,年轻时想必容貌更摄人。唯一就是皮肤苍白,瞧着血色不佳,倒像是长年累月不大见日光的缘故。
那被唤作红英的妇人见她现身,才急忙走去,口里道:“夫人,你身子本就不好。这绣像费了你大半年日子,眼见就要可以挂在家中佛堂里的,今日竟遭这畜生这般作践,我心里实在气愤……”
那妇人淡淡看一眼善水,道:“烧便烧了。可见是我与观音大士仍旧无缘。重新再绣一副便是。”说罢转身要往里去。
善水忙道:“夫人留步。可否让我瞧瞧烧成如何?不定还能修补回来。”
红英冷道:“好几个小指甲盖大的光窟窿,还怎么补,补上了也不能看。况且被损之物就算补回,神佛也是不喜。”
善水一听,心里便有底了,道:“刚才多谢夫人大量,我心里感激。凡人修行以诚为上。心中至诚,则所想直达神佛脚前,又怎会不喜?可容我去瞧瞧。若只这样大小,我不定还能补好,也算是我向夫人赔罪。”
这妇人为绣这像,费了大半年心血。今日这样废了重新再来,确实无奈可惜。现在见这少女开口,神色笃定,话说得也似有理。心中思忖了下,不如让她试试,若能补救更好。便微微点头往里去了。
善水忙把婥婥交给雨晴,随了前头两人往里去。入了最里院子的一间静室,见桌案上香炉果然还倾在桌上,边上那副被损的绣轴长三尺,宽二尺。上头观音大士像绣栩栩如生。净了手上前拿起察看,见好死不死地竟正好烫在了破丝最细的眉眼之处。现在几个透明小窟窿,看着确实怪异。拿着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终于抬头对那妇人道:“可否叫我拿回去慢慢修?想来应该是没问题。”
第 6 章
善水见那妇人略有踌躇,立刻道:“夫人请放心。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我晓得这是供物,需得洁净。拿回去后必定恭敬以待。那只狗也绝不会叫它再入我房中。”
妇人心中正想着这个,见这少女竟一下猜中。虽不晓得她脸颊脖颈为何有淡淡红斑,容貌却是难得一见的上好,又这样善解人意,心中对她好感倍增,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笑意,道:“也好。”
善水小心卷起轴图,拿了针黹绣线等物,便告退而出。
红英见她一直目送那少女背影离去,忍不住道:“奴婢早向寺里知客僧探听过了。这是天章阁薛家的女儿。本要下月秀选的,前些天却莫名浑身起了红斑,太医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内务便将她名勾了,薛笠送女儿到此间静养。”顿一下,有道:“奴婢本担心她那红斑会传旁人,前些天留意察看了下,见她与身边丫头同食同游相安无事,想来无大碍,这才容她们下来。”
妇人微微一笑,道:“你总这般多心,连这些也留意。”
红英道:“王妃金玉之躯,再怎么多心也是不够。”无人在前,她便改口称回了原本的称呼。
那妇人笑意渐渐隐去,道:“什么金玉之躯,不过苟延度日而已。”说罢默然不再作声。
红英见她恢复平日模样,暗叹一声,想令她高兴些,又道:“今早王府仪卫正冯清到山门前送物,遵了王妃先前的话,不敢贸然进来。奴婢出去拿时,听他说世子过几日便回京。若知道王妃这几日身子不妥,到时必定会来此探望。”
那妇人这才重新露出欢欣之色,微微点头。
这妇人其实来头不小。姓叶,闺名明华,当今穆太后是她的亲姨母,她的另个身份,便是京中永定王府的亲王妃。
已故的永定王是德宗胞弟,二人都是穆太后所生。所以这永定王府在洛京之中地位仅次帝王之家,连方才红英提到的那王府家臣仪卫正冯清,也是正五品,单从品级来说,与薛笠都比肩了。
叶明华自幼丧母,父族人丁不兴,太后怜惜这外甥女,便将她带到身边抚养,还小时,便亲口将她指给了自己的幼子永定王。身份自然无比尊贵。只可惜命不济,永定王自小身体一直欠佳,十数年前,他便撒手人寰。好在留下了一子一女。
叶王妃自丈夫去后,便一直深居简出。这些年随了儿子渐大,她更是一心向佛,极少出来应酬。在王府时便长留佛堂,只每年永定王逝的四月,会独自到这普修寺里静修一两个月。因她行事低调,寺中知客僧只认得她年年来,却只以为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女眷,哪里想得到她竟会是永定王府里的王妃?
红英跟随伺候她多年,自然知道世子霍世钧对王妃冷淡,平日因事务繁忙,也不大在王府里长居,不过尽到寻常的儿子之礼而已。自己刚才拿那话来说,也不过是想安慰她。现在见她一副期待模样,反倒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万一到时候世子不来,那不是教王妃空盼一场?
……
善水抱了绣轴回自己所住的院落,命白筠将桌案再擦拭一遍,放下绣轴绣线后,自己先是到了外面把婥婥唤来,取戒尺打它爪子。
婥婥是松狮,原本就天性顽皮,成年后体型颇大。现在才一岁多,善水还能抱,再过一年,怕就抱不动了。打了几下,见它汪汪痛叫,可怜巴巴望着自己,又心软了,丢下戒尺用手指戳它脑袋厉声教训。它颇通人性,大约也晓得自己做错,只夹着尾巴耷拉着厚重眼皮呜呜地叫,一副可怜模样。边上的雨晴噗通跪了下来,说:“实在是我不好,姑娘要罚就罚我吧。”
雨晴平日虽孩子气浓了些,做事却也用心。百密也有一疏,善水不是个苛责完美的上司。先前见她愧疚,便没再打算说什么了。教训婥婥,只是觉得宠物不能太宠。连人太宠了都会无法无天,何况是只狗?也要立点规矩才不会上房揭瓦。现在见雨晴也来凑热闹,哭笑不得道:“得,你带了它一起好好面壁思过吧。”说完丢下众人,自己回屋去了。
雨晴当真,哭丧着脸看向白筠和林妈妈,两人都爱莫能助的模样。雨晴无奈,只好真拴了婥婥一道去廊子上面壁。
善水关了房门,洗了手擦干,坐到桌前展开方才那观音绣像,细细再看那几处被烫出的洞。取镊剪将烫焦的边缘理平剪齐挑出了绒头,将绣线劈出极细的丝,取了二丝穿入如发丝般细的绣针,伏案慢慢修补起来。
这绣活不易。先要将烫破的底绢修得平整无痕,再照原来绣面复工。好在善水这一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女红,自小便跟宫中刺绣作坊文绣院里出来的老绣娘习艺。虽难,却也不是不行。埋头干了一个下午,到了早上再半天,几个破损的洞便都补好,正反两面全无痕迹,不辨边缝。
善水伸了个长懒腰,把绣轴卷了,亲自送往里面去。
王妃本也是不抱大希望的,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而已。没想到她竟动作这么快,接过来察看,绣像观音眉目处被修补得绒彩鲜明,丰神宛然,比自己原先的绣面还好,反面也与周边绢面浑然一体,再尖利挑剔的眼,也根本看不出曾破过几个洞。很是喜欢,赞不绝口。
善水见对方认可,松了口气。总算是弥补过来了。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她现在自然不清楚。只这主仆二人看起来,却总叫她觉得没什么想亲近的念头。谦虚了几句,告辞而去。
再过几日,善水这边的人和狗都严格照她意思,没多往那边再去半步。那边倒是自己找了过来。红英来请,说夫人想让她帮着看些针法。
对方来请,善水只好过去。一来二去,竟混得有些熟了,那红英态度比起从前也好了许多。等她这天再过去,那夫人收了绣像的最后一针,留她说起了闲话。
王妃打量了善水,见她前些时候面颊脖颈上的那些淡淡红痕已经消尽,极其标志的一个小美人儿,便称绝色也足担当。女红上好。这些天与她处下来,觉着她言行举止亦极稳当。家世也好,薛笠是当世大儒,清名远播。越看越爱。想起红英一开始告诉自己的关于这女孩的事情,脑子里现出自己那个儿子的身影,竟忽然冒出了念头。觉着他若有这样一朵解语花相伴,说不定那阴郁不定的性子便会大改。
大凡天下母亲都是只为自己骨肉着想的,何况霍世钧现在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却至今还悬而未决。王妃越想,越觉适合。只是此刻自然不会明说出来,怕羞到了她。所以只是略微笑着道:“薛姑娘,我听说你本要下月秀选的,却因了先前的那疑疾孤零零到了此处与我这无趣人相伴。如今我瞧你也好了,为何不回去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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