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燔看她神情疏落,有意要逗她:“哦?人家说跟命好的人在一起连运气都会变好,我最近正好走衰呢,你来带一带我?”
“她只是错了一次,就受到这样大的处罚。而我呢,不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始终都有人会帮我善后,就算是我那么深深伤害过的人,也都不怪我恨我,还是一味地只会对我好。你说我是不是命好。”甘草轻轻仰起脸望着宣椱,泪水满满溢在眼眶里:“我曾经做错过一件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燔觉得心里有些着慌,虽然也知道甘草即将说出的应该是件对她影响极大的事情,却也还是本能地出声想拦她:“是个人都做错过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甘草摇摇头:“你觉得我继母怎么样?”
沈燔想了一想,拿捏了一下措辞说:“挺温柔娴雅的一个人,那天在院外碰见她跟你姐姐的时候,看她那副神情是真的着急坏了,可见应该是挺疼你们姐妹俩的。”
甘草叹了口气:“岂止是‘挺疼’,简直就是拿命来爱惜我们,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爸爸跟姐姐觉得我本来就少了一份爱,对我就有些偏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也会管我,让我不至于太骄纵,在家里我却是独大。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大家爱我宠我都是应该。”
“直到后来继母进了门,她一开始对我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念的故事书里,继母们又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坏女人,心里先入为主地把她妖魔化了,总是觉得她是不是要来害我了,是不是要挑唆爸爸不爱我了,见了她就一直冷冷的,只要是她做的饭就不吃,她送的东西都丢出去,她倒是也不以为意,还是一味的对我好,我虽然嘴上还是当她是个坏人,心里也慢慢开始接受她了。”
“这样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爸爸一脸兴奋地跟我说:‘甘草,你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我听了之后却哇一声大哭了起来,心里想着,完蛋了,以后有了小弟弟,她们肯定都不爱我了。以前每次只要我一哭,无论多艰难的事情,爸爸跟姐姐都会让我如愿,只是那一次,爸爸不理我,姐姐也不帮我,还说我太放肆没礼貌。我心说现在继母还没有宝宝,大家就已经这样对我,以后我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甘草停了停,像是不想再去讲那个少年时代无知的自己,这时,一辆婴儿车从他们眼前推过,推婴儿车的母亲显然怕太阳晒到宝宝,努力的伸长了手去打着伞给宝宝遮太阳,而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阳光下暴晒,提很重的东西,还走飞快,一脸的汗。
甘草看着那个母亲说:“哪个母亲不疼孩子,都是拿命在疼,可是,我却没有给阿姨机会。”
沈燔隐隐觉得甘草眼里有泪花,却又不太理解。
甘草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后来越想越害怕,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书包里,想去梧镇找外公,也顺便吓一吓家里人。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没去学校,直接去长途汽车站搭了车去梧县,那天正好赶上降大雾,车子开了一半封了路,我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很晚了。车上也有几个要去梧镇的人,大家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打算下车去附近的村镇租个乡下的三轮车过去,反正也没有多少路了。”
浮香风散(3)
“当时小,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有趣。也不管这些是些什么人,忙着就要入伙,他们看我是个小姑娘,也愿意捎带着把我带过去。我们刚下车,我就听见有人在后头叫我,我扭头看见是继母,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撒腿就跑,继母看见我身边那些人,还以为我是被人贩子挟持了,也慌了神,追着我就跑了起来。”
“那天的雾那么大,水汽又那么重,地上都被浸得滑溜溜的。我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崴了脚,坐在地上觉得既疼又委屈,也不想爬起来,直接就开始号啕大哭,眼睁睁地看着继母跑到我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滑倒。我就那么看着,没有开口让她慢一点,也没有能力伸手去拉住她,然后就看见有好多好多的血从她裤子上渗出来。”甘草说着揉了揉眼睛,好像当年的情景重又在眼前浮现一般。
“甘草,别说了。”沈燔看她神色越来越不对,开口阻止她再说下去。
甘草置若罔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们两个都被旁人送去了医院,我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我病床边了,她带着我在医院里穿啊穿啊,终于在一个病房门口停了下来,蹲下身子跟我说:‘汤阿姨的宝宝没有了,她心里难受,你不要再惹她生气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姐姐进了那间病房,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当时害怕了,又开始哭起来,她以为我是崴的脚还在疼,一把抱起我也跟我一道哭,边哭还边对我说‘甘草,是阿姨没有照顾好你,以后阿姨疼你,阿姨爱你,好不好?’”
甘草伸手擦了一把泪:“我那时候也只是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却不知道这错有多大,直到越长大才越晓得,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姐姐为了孩子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却害得她……唉!后来她也没再要孩子,我知道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肯定是怕我又去干傻事,所以,不敢……”
甘草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不管是汪青碧还是小芩,她们就没有我的福气了,没人会原谅的。沈燔,我不是老好人,我不是没脾气,我只是这么多年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其实我是自私,我想自己能多原谅一下别人,就可以缓解一些心底的愧疚,同样也能原谅我自己。”
沈燔见她说的哀伤,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再也忍不住,伸手揽过她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再炽烈的情感,一时用理智束住了,看着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似乎就能怀揣着发酵多年的伤醇隐忍到天荒地老,然而这样的坚固却像是画里风光镜中韶华,有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将这着意装饰的平静安好硬生生砸个粉碎。
桐城的行人倘若在此时也恰好路过这个街角,会以为看见了一对罔顾烈日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不嫌热地搂在一处轻轻低语。或有嫌他们轻狂作态,也只是了然一笑,谁会没有过这样肆意的年少时光呢?
沈燔看着臂弯里静静垂泪的甘草,忽而也有这一瞬间的错觉,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房某处声响,一股失控的情感激烈地从心里翻涌而出,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掀翻在地,猛然间有些惧怕地缩手起身。
“甘草,我先送你回家把。”沈燔强自镇定下来,又将手递到甘草面前。
浮香风散(4)
甘草哭得有些迷糊,站起身望着他说:“我想去姐姐的别墅里看看,她要是回家,应该也是回了那里。”又胡乱在脸上搽了一把:“真是不好意思,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吧,你要是有别的事情,也不用陪着我。”
沈燔垂下手,淡淡地说:“没事,就算是帮宣椱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甘草尴尬一笑,知道自己推他推地有些过了,也就不再说什么。沈燔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拦下一辆出租,打开后门让甘草上去,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亏得夏甘草与夏妍容貌相似,别墅门口的警卫一看见她就挥手放行,甘草凭着记忆找到夏妍家,一见莫笙宵的车不在门口,果然家里也没有人,甘草按了半天门铃,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在廊檐阴影里坐了下来。
“叫我说,你也不必太焦心,她怀着宝宝,自己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地妥妥帖帖。”沈燔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主动开口劝她:“倒是你自己,这么大热天的东跑西跑,搞不好还要生病。”
“嗯。”甘草点点头,“我这几天其实也想通了,姐姐要是一定要这个宝宝,我既拦不住也不想再拦了,只是怕她这样躲来躲去有个闪失,所以还是要早点找到她才好。”
两人正在说话,远远地看见对面一栋别墅里走出来一个人,撑开一把遮阳伞,慢慢悠悠居然是朝着两人走过来。
甘草跟沈燔都坐在阴影里,那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见她越走越近,等到二十步开外的时候,甘草终于看清了来的人是谁,蹭地一下站起身,三两步连走带跑,嘴里喊着:“姐姐!”
夏妍见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又平复了,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你住在她家?”甘草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夏妍刚刚走出来的别墅:“你居然住在汪小姐家?”
难怪莫笙宵把整个桐城都要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人,他要是知道了自己老婆根本就躲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我嫌你们话太多,让汪小姐藏我两天,躲躲清静。”夏妍的语气说的好像只是出去遛了个弯一样轻松。
甘草此刻心里虽说是放下一颗大石头,也不禁有些生气:“那你就让我们没头苍蝇一样到处转?你是没见到莫笙宵,整个人急地都快疯了。你好歹也打个电话回来跟我们说一声啊,就算不打电话,发个短信也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