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跷跷板上散着一股油漆未干的淡淡异味,甘草自己先跨坐了一头,看着宣椱蹬着高高翘起的另一头有些发愣,忙说:“你伸手压下去,然后就能坐上来了。”她看着宣椱坐上来了,又出声指点:“你两脚用力一蹬,就上去了。”
在甘草的指挥之下,跷跷板终于可以正常运行了。她与他都不再说话,游乐场的一隅,两个超龄儿童分据跷跷板的两侧,保持着一个同样的频率嘎吱嘎吱,上上下下。风轻刮过他们的身畔,轻盈又柔软。甘草直视他略有些孩子气的脸,心里只是想,要一直一直对他很好很好才可以。
化身儿童乐园导游的夏甘草,带着宣椱从滑梯一直玩到云霄飞车,等到把所有能玩的都玩了一个遍,天色也有点暗了。两个人抱着大朵的棉花糖站在一个响着音乐的旋转木马外围,甘草有些得意地问他:“怎么样,儿童游乐场挺好玩的吧?”
宣椱像转花灯一样转着手上的棉花糖却并不吃,点点头说:“虽然有点傻,不过也还不错。”
甘草抿嘴一笑,知道这样的评价已经算是能从宣椱嘴里说出的最高赞誉了。
“回家吧。”宣椱伸出右手轻轻拉着甘草的左手,转过身就往游乐场的大门方向走。甘草想起电话里跟穆璞云说的牵手不牵手的话,心里一甜,顺势捏紧了些,宣椱感觉到了,侧头看了她一眼,甘草脸上有些烧,低了头不敢跟他对视。
长长的一段路却又显得太短,快到门口的时候,宣椱突然挣脱她的手,甘草有些惊疑地一抬头,看着宣椱边从怀里掏手机边解释:“电话。”
对着电话说了几句,转头对甘草说:“沈燔打来的,说师傅晒药从房顶上摔下来了。我过去看一眼,你……”
“我也去。”甘草忙不迭说。
“嗯。”
等他们到的时候,朱塌的两个手臂都已经被上了夹板粽子一样绑起来了,他正吹胡子瞪眼地对着给他脸上伤口消毒的沈燔。
“我来的时候他就躺地上了,开始死都不让上夹板,我才给你打的电话,后来我看实在不成样子,就出门随便抓了个人进来帮我摁住他。”沈燔手上不停。
朱塌手被包着动不了,脸上愤愤不平,凑在一起看实在滑稽,甘草忍不住一笑,沈燔上药的手一滞,头也没回地说:“甘草也来了。”
“嗯,”甘草应了一声,“我来看看朱老先生。”
“哼,还是牵着手来的呢!小姑娘不说实话,明明是要粘着宣椱这个死小子,还拿老子打幌子。”朱塌气很不顺地在一边吐槽。
“都这样了就老实点儿,你又晒什么药啊,都老胳膊老腿儿了。”宣椱语气不善地骂他。
朱塌扭过脸表示:“老胳膊老腿儿也要晒药,摔不死老子下次还晒,你管我。”
“死老头,你以为谁爱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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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归梦难成(2)
“你别管,你滚蛋!”
没下两人就吵了起来,朱塌完全不顾自己是个重伤员的现况,还打算冲上来揍人,沈燔忙给他摁了回去:“宣椱就是担心你,要不然你看我刚打完电话他就跑来了。”
朱塌听了这话怒气稍收敛了点,嘴上还是哼哼:“那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多久没来看我啦?长大了都变坏了,还是小时候乖一点。早知道小时候就给你们扎针,让你们变成小侏儒长不大。”
甘草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敢情这位老爷子是为了两个徒弟没来看他才发的脾气,忙也跟着打圆场说:“医院最近可忙了,很晚了还有病人呢。他们两个每天都要加班。”
朱塌横着眼睛看着她:“宣椱这个死小子明明是有了媳妇忘了师傅。”
这句话一说完,屋里陡然陷入奇怪的静默,过了半晌,倒是沈燔先开口:“宣椱你带着甘草先回家吧,我这几天住这里看着他,没事的。”
“还是我住这里吧。”宣椱冲着朱塌说,“死老头,你跟我去我家住几天。”
“不去。”朱塌眼一歪,拒绝得干净利落。
“也好,那你住这里看着他吧。”沈燔不知是想到什么似的顺势就答应了,又开始收拾桌上的胶布止血药。
“我先送你回去。”宣椱冲着甘草说。
“不用。”甘草跟沈燔同时说。
“我送她就好了,免得你来回折腾。”沈燔笑着解释。
这个时候甘草倒希望宣椱可以送送她,哪知道宣椱居然点点头,只是嘱咐:“天不早了,把她送到家。”
甘草知道自己是下意识躲沈燔,虽然不管是两人最初开始认识也好,一直到现在她已经是宣椱的正式女朋友也好,沈燔待她始终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谦和,只是这平平静静的温柔谦和之中,实在有一些让甘草想要躲避的暗流,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一种感情的本能反应。
“我从十二岁开始,都是跟师傅住在一起的,平时在学校上课,周末、寒暑假跟着师傅学医,中医虽然说现在大学里开了系统课程,但是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师承,要跟着老师出诊抄方临症诊脉,才能学到真东西。我是因为从小就喜欢这些,师傅又跟我家是亲戚,所以被送过来,至于宣椱,不知道师傅是从哪里把找来的。”沈燔见甘草默默地不说话,只能自顾自地说些关于宣椱的往事,他心下有些涩涩地想,甘草对这些应该会很想知道吧。
果然,甘草听见宣椱小时候的事情,忍不住竖起耳朵。沈燔看了看她的样子,微微笑了笑,接着说:“我开始非常讨厌他,他比我晚来半年,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也不爱念书,脾气还大得要死,时常跑出去跟人打一架,脑袋还流着血就跑回来。师傅也不管他,丢给他一本书,让他自己照着书上方子给自己配药包扎。师傅的药柜上向来不标药名,他连药都不认得怎么抓方子,就只能来问我,我小时候也坏,指着药柜不按顺序东一个西一个地报药名,一共报了一百多个。等我一报完,那臭小子就飞快地从十几个抽屉里抓了药,我先还当他是乱抓的,后来对着方子一看,居然一味都没错。所有的药我都认识,还认了小一个月才把柜子里的方位记熟了,他就听着我乱七八糟胡指了一通就都记下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这小子聪明得吓死人。”
沈燔像是陷入了回忆里,儿时两个少年的胡闹中结下的深情厚谊,两个不相上下的小子,就这样争着抢着一起长大。
他侧了侧脸,看着那个还带着药香的女子,温婉似一汪秋水树伫立在那儿,出神地听着自己说的话。
是啊!太相似,总会爱上同一个人。
“他后来慢慢对中医有了兴趣,也不出去打架了,每天都自己抱着书跑到房顶上看。要不就是在药柜里东抓西抓,偶尔才会去找师傅问个问题。师傅每次给我说医都只是照着古本逐句解释翻译,或者拿着医案挨个儿分析,跟他却能甩脱书本聊得眉飞色舞。有时候来了问诊的病人,也让他独自开方,开始还说他开的方子‘贪功求快,虎狼之方’,到了后来也忍不住赞他‘青出于蓝’。中医不比西医,有标准可循,中医里悟性最重要。宣椱就是悟性奇高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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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归梦难成(3)
甘草越听越是入迷,隐隐还有些为着宣椱得意。心想原来他小时候也算半个天才儿童。但是听着沈燔这么说,也还是忍不住安慰他:“你的医术也很好啊。”
“不一样。”沈燔摇了摇头,“就好比上次用白附子救人的事情,我就做不出来。那个医案说实话我也看过,但是让我当即辨症,然后给病人下这样的药,我是没有这个魄力的。”
“那次是挺悬的。”甘草点点头,“也是运气好。”
“哪有那么多运气,还是得要深厚基础垫底才敢做这样的事情。医者悬壶济世,济的是人命,要是只靠碰运气诊病,人早死绝了。”
甘草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顺着前面的话头追问:“那后来呢,你们俩就考了一所大学,然后一起分配到桐城中医院?”
“不是,宣椱跟我一样大,但是念大学比我要晚一届。他高考之前,突然有一天面无表情地冲回家,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拾了东西就从师傅家搬了出去,然后失踪了整整一年,直到我大二的时候去参加大一新生的迎新会,才又看见他。问他消失的原因,他也不肯说,只是脾气比以前更坏了。因为学校是学分制的,他两年就把整个大学的学分都修满了,毕业倒是跟我一年毕的业。”
原来是这样,甘草想,他突然从朱塌家搬走,或许是知道了朱塌跟汪青碧的关系吧。以他那样的性子,做出那样的事情倒是也不稀奇。只是心里也有点好奇,他失踪的一年,去干了些什么呢?
沈燔果然按照宣椱的嘱托,一直把甘草送到家门口才走。
在游乐场玩了一整天,又走了这么些路,甘草早就疲乏了,也懒得掏钥匙,直接按了家里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