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又是感情经历如马蜂窝一般千疮百孔的,唯有在特别契机下才能得知其中的滋味。他不是什么好人,凤姐亦不是,两个人凑合着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虽不好比破锅配烂盖,却也熬出了点感情。只要一个人服个软,表示出一点后悔的神气,或许这片荒芜的土地也能开出一朵小花。
凤姐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带着巧姐回去了,过了一两年又生了个小哥儿之类的,已是后话。
贾母见黛玉来,笑眯眯道:“方才兰哥儿孝顺,亲自请我去那边府里做个受拜的老封君,真个是有心的。”
黛玉撒娇地挨着贾母道:“可见是偏心了,我是不给红包怎么的?就不想着顺手儿邀着我。”
贾母呵呵笑道:“他自是知道你大嫂子要叫你一块儿去的,小小人儿,也不知像谁,老成得很。对了,宝丫头什么时候到?再不来,真赶不上了。”
黛玉道:“今天怕是该来了罢?扬州到京里很有一段路程,她又是个心细的,肯定是准备周到了才动身,左右不会误了事的。”
贾母点点头:“探丫头和湘云那猴儿已经到了,都拖儿带女的在王府那边喝茶呢,你先不要去,等事儿差不多了再打招呼。”
正说着,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道:“老祖宗这个也记着那个也念着,怎么偏偏把我落下了?”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是迎春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二姐姐!”黛玉惊喜交加,忙上前携了迎春手一道进来:“你什么时候到的?那些该死的小厮,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贾母也笑道:“二丫头,你瞧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大家妇人?倒和当年凤辣子很像。”
迎春也笑了:“不怪他们,是我等不及自己先跑了来的,带来的人也在外头候着呢。老祖宗,你不怪我这样吵闹罢?”
贾母连连道:“不怪不怪,我就爱你们这些孩子在我身边,才想说你的,怎知你等不及自己先跳了出来。”
迎春娇俏一笑:“老祖宗最会打马后炮,这得是我来了,要是没赶上,咱们府硬是要凭空少了个孙女儿呢!”
贾母抚掌大笑,摸着迎春头道:“你这油嘴儿!也好,凤丫头走了,你就多陪我些时日罢,免得身边都是些静悄悄的孩子,怪闷的。”
这话惹得黛玉不依了,两个人凑着取乐,整个房里都是欢声笑语。
惜春在房中,对镜试了试自己明天要用的头面衣服,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入画凑趣道:“明儿人多,想必那位公子也是要来的。这公子真是出现得巧出现得妙,才打佛前说几句话儿,咱们小姐连佛也不念了,还穿起颜色衣服来了。”
惜春面上一红,啐入画道:“你又是打哪看到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入画笑道:“我不但知道这位公子,还知道是哪家的呢。”
惜春诧异不已:“哪家的?”话一出口才得知自己被骗了,羞得追着入画满屋子跑。
黛玉和探春见贾母乏了之后,便一起告辞,自去喝茶聊天。贾母看着屋子里摆着的海棠花,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对鸳鸯说:“去请栊翠庵的妙玉师傅来。”
妙玉入了屋后,给贾母请安问好,贾母让人奉了茶,命她们全部退下后问道:“这些年可还习惯?”
妙玉笑道:“承蒙贵府庇护,我每日都可清净念经悟道,已是再好不过了。”
贾母点点头,半晌莫名其妙丢出一句道:“若是她也还在,便更好了。”
妙玉道:“生死有命,当年替身无用,我方才自弃了凡尘,这些年也无病无灾,可见无关替身之事。如今忠顺王府已倒,知情人也是入了黄土,再无烦忧后患,一切都是那位妹妹自身的劫难罢了。”
贾母点点头:“她本是弃婴,后来又享了几年的富贵,总算也是见识了一番才走的,只是临死前却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倒是有些……”
妙玉淡淡道:“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如今我与贵府缘分已尽,也逃过了生死劫,明日便自往苏州去了,还请老人家保重身体。”说罢告辞离去。贾母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李纨在平南王府里忙得连坐下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想想也是,大姑子是权倾后宫的皇贵妃,亲家母又是只手遮天的孝伦公主,这场婚宴恐怕是要倾尽京中权贵人家了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可不能出了一点差错。
贾璃打发走前来庆贺的同朝好友之后,心疼地亲手倒了一杯茶给李纨:“歇一歇,这些事早就安排好了,派仔细些的人再去查看几遍就是了。”
李纨笑着接过了茶。
她和贾璃之间的缘分离不开镜子。当年风月宝鉴扭转了他和贾珠的命运,后来星云界高人赐给她的镜子又把一切遗漏缺憾之处弥补了,她才得以以妻子的身份继续与他相守相伴,不用去处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诡异事件。
“等孩子们都大了,咱们去游山乐水一番,如何?”贾璃道:“天天闷在京里,十分不得劲。”
李纨幽幽道:“可是要去福建?要是再遇到了什么这公主那公主的……”
贾璃大窘,重姬之事虽然是情势所逼,但是他和重姬举行了婚礼这件事倒是实打实的,一直是心头之刺,每逢李纨提起,自己就如坐针毡:“亲亲娘子,好媳妇,好老婆,我死也不去福建了,真的。”
李纨噗嗤笑了。贾璃见上当,笑道:“好啊,这些年越发大胆了。”说罢去挠李纨的痒。李纨最怕这个,一边躲一边笑道:“哎,哎,多大人了,真是!”
素云和碧月早已成亲生子,做了王府的管事太太,十分有体面。她们遥遥听到贾璃和李纨笑闹的声音,相视一笑,默契地在原地继续聊天,等会再去请安。
待聊得差不多了,两人到了院子门口,小丫鬟忙通报了,没一会儿就来请她们进去。
“回奶奶,前个儿叫咱们办的事已经办理得差不多了,那泼皮得了银子本还想歪缠,听说是咱们府撑腰后,吓得和什么也似,后自认晦气连银子都不敢要连夜离去了,那户人家的店总算是保住了。”素云快嘴道。
碧月也点点头:“那姑娘还真别说,我一看也迷糊了呢!听她爹娘说叫兼美,乳名清清。”
贾璃好奇问道:“什么人?”
李纨道:“前些时碰到的一个女孩儿,虽然年纪尚小,长得却像我一位故人,便出手相助了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贾璃现在对其他女人格外忌讳,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提起。李纨瞧此光景,不禁偷偷一笑。
那个女孩儿长得很像可卿,并且出生年月正好是当年秦可卿去世的时候,这种种巧合让李纨心中有疑。薇婂仙姑这些年并没有再次出现,可是承诺却始终沉甸甸压在李纨的心头,她不会忘记。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李纨这一点长处,薇婂仙姑才会那么放心吧?
聊了一会儿,外面又有官场上的朋友来了,贾璃抱了抱李纨就去应酬,李纨红着脸,带着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碧月和素云去瞧灵犀和贾兰。
灵犀正在院子里拿着小弓箭射树上的果子,见母亲来慌里慌张地收了弓箭捧书观看,李纨早看在眼里,也不揭破:“今儿看了多少书?”
灵犀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看了很多,很多。”
李纨噗嗤道:“那就好,接着拿弓箭射果子罢。”
灵犀开心地拍手点头,可他随即悟道母亲发现自己的小把戏了,一张可爱的小脸羞得通红,甩着小胳膊小腿躲屋子去了。众人哈哈大笑,接着往贾兰的院子处去。
贾兰这些年已经完全成长为了一个可靠温柔的兄长,文武双全德行出众的世子,不变的还是那个可爱的孝顺孩子。他很高,容貌也结合了李纨与贾珠的优点,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李纨分外骄傲。
贾兰见李纨来,快步上前行礼,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
李纨嗔他:“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郑重其事的。“
贾兰闻言放下心来,扶着李纨坐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娘,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李纨不知为何眼中一热,退下房中众人,抚摸着贾兰的头道:“好孩子,这些年来委屈了你,我知道。咱们家为着避嫌,你又娶了公主的独女,空有一身好本领,却始终不能大展抱负……”
贾兰摇摇头,露齿笑道:“娘,你还记得吗?十几年前,我掉进水里快要死了,是你跑到池子边上,待人捞着后,疯了一般扑上前去亲手把我拖了出来,还一直不断哭着喊我的名字。其实在落水之前,我心里想着自爹去后我在府里都没什么人管了,心中冰飕飕的,掉进水都不觉得冷,是娘的手把我从那么黑的地方拖出来,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孝顺,什么都只想着自己。自那之后,再苦我也不怕了,因为我有娘,还不是最苦命的人。”
李纨听得泪如雨下,忽然她猛地发觉不对,悚然看着贾兰:“兰儿,你,你都知……”
贾兰顿了顿,似乎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询问,含泪道:“无论富贵贫贱,只要家中人身体康健,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这就是极好的,兰儿知足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这些年咱们家起起伏伏,我也是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