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安,并且……吃醋了。
只是万万舍不得这时再对我撒出吃醋后的怒意。
我伸出胳膊,紧紧地环着他的腰,低声道:“不怨。”
“哦!”
他淡淡地应着,显然并不相信。
我继续道:“因为你终不会想到,阻碍你成为九五至尊的人,会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也许……还有你的妻子。”
“你……”他又失声,抓住我环在他腰前的手,终究不舍得用力,很快又松了开来,连声音也柔软下来,“你承认你是我妻子了吗?”
我微微地笑,“你若不肯承认,我便不是了。”
他哑然笑了起来,“你别做梦了。我早说过了,你跑到天边去,也逃不开我掌心。便是我败了,死了,你也别想逃开。如今更是如此。若我会死,死前也一定先结果了你,让你和我结伴做对鬼夫妻,也免得我活着日日夜夜悬心,死了也日日夜夜悬心。”
这样恶毒的话语,我听到耳中,居然回味出一丝甜蜜。
我叹道:“我不做梦。随着你生或死,贵或贱,我都认命。”
倚在他背上,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分明漏掉了一拍。
之后的许久,他那不规则的心跳都与他面上沉着冷静的王者气势大有出入。
我们的身前身后,尚有近百名铁骑相随,俱是一身鲜血,恍如从地狱中奔出。
此处地势险陡,兵马众多未必便有优势,据我一路过来看到的尸体估算,他带来的,应该是两千左右的轻骑兵,装备精良,身手高明,并且忠心不二,才会在敌人居高临下占尽上风时犹自拼命相搏,——不是攻城略地,而是用自己的命去抢夺主将在乎的一名小小女子。
山上对山下的情势一时也不能看得分明,唐天重兵马的突然撤退,让山上的攻击者久久回不过神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猜疑唐天重另有计谋,因而在唐天重率人跑出老远后,才从山上冲下。可惜唐天重临行前令人将山坳中残存的马匹一概杀死,他们徒步而行,再怎么追也是赶不上了。
山间难行,战场也难以铺展,想来唐天霄设在山中的兵马也不会太多。
我们这就算逃出生天了吗?
我略略松了口气,放开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疲倦地靠在唐天重的身上。
唐天重呼吸渐趋平稳,才记得继续问我:“天祺……是不是背后和唐天霄有勾结?”
我倦倦地答道:“他说,你母亲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同胞弟弟,你父亲又让他阻止你弑君夺位,所以他令人灌我打胎药。我不肯,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孩子就下来了。都是血,好疼……”
唐天重身体一震,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怪不得……原来是他!这畜生!我会将他千刀万剐,为你和莲儿出气。”
莲儿……
他果然和我一般看重我们的孩子,记得我们是如此殷殷地期盼着他的出世,甚至早早为他取了名字。
莲儿,莲儿,见证着他的父母初识于莲池,相守于莲池,甚至……相爱于莲池。
是的,相爱……
再次见到庄碧岚,发觉彼此的心意已不复当日的波澜翻涌,更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曾经认定的固若金汤的爱情,在音尘杳杳多少年后,终于在聚散匆匆中烟消云散。
所幸,我并不是云中孤雁,他也不是水中浮萍。各有得失,终究不算悲惨。
如果失去莲儿只是唐天重母子当年所为而受的报应,那这报应,我也只得承受,并和泪吞下。
我低声在他身后轻叹,“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侯爷,你恨他伤了我,害了莲儿,他也恨你母亲害了他母亲和弟弟,对和错,你分得出吗?”
唐天重沉默,然后冷笑,“清妩,若我敢怀有你这样的容人雅量,这许多年的明枪暗箭,我早就不知死了几十回了!”
我也沉默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那样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原就不是我所能忍受的。
风雪似又密了,刚刚有些回温的面庞,被雪粒打着,反觉出冷森森的疼意来。
唐天重见我不说话,倒似不安起来,拍了拍我的手,放缓了语气说道:“若我饶了别人真能解去冤仇,退一步倒也不妨。怕只怕,我敢退一步,立刻兵败如山倒,别说莲儿,便是你,我都不能保住!”
我打了个寒噤,忽然又想起唐承朔临终前所嘱的话,不觉伸出手来,摸了摸我贴身挂在胸前的荷包。
辗转流落在外这么久,总算没人想起要搜我身,唐承朔给我的东西被我缝在荷包中收藏着,倒也不曾遗失。
提到我们的孩子,唐天重神色黯然中带着凄惶,“清妩,我无法容忍……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唐天霄有定北王和庄氏支持又如何?天祺阳奉阴违一心反我又如何?瑞都在我掌中,举国最精锐的兵马也在我掌中。如今你回到我身畔,我更无顾忌,你且等着看你夫君怎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吧!”
我哑然,心知无从再劝,何况身体早已虚乏得不堪,一阵阵地心悸眩晕着,连手足俱已疲软,只得闭着眼默默忍受一路翻山越岭的颠簸,努力稳着坐在马上的身姿,不让唐天重发觉我的病弱,免得连累他太过分心。
唐天重却似很享受我无力的依靠,偶尔转头瞧我,黑眸晶亮,倒似比那漫山的白雪还要明澈些。
眼看快出密山,两侧有矮松、山石、灌木等飞快掠过,顶部俱压着厚厚一层积雪,看来像一个个弓着腰的老人正戴着雪白的毡帽。
唐天重心机之深,并不在唐天霄之下,饶是唐天霄这样机关算尽,似乎也未能占据上风。
他拿马鞭指点着前方向我说道:“从这里过去的山口,便驻扎着八千接应我们的骑兵。待会儿与他们会合了,唐天霄再调遣再多兵马越过密山赶过来,无论如何也是赶不及的了。”
我点头,“唐天霄的驻地,似乎在平安州以东,想大规模调军过来,并不容易。”
这话我不过随口一说,但唐天重的身体却似僵了僵,慢慢放下了举起的马鞭,手背上竟已攥出根根青筋。
他应该是想到什么,并突然紧张起来。
我迟疑着问道:“哪里不对了?”
唐天重策马向前,吩咐两名亲卫,“你们先行到前方军营去探察动静,若是一切正常,即刻发两枚响箭通知本侯,如有异样,便知发一枚响箭,然后尽快脱身回来禀我详情。”
亲卫领命,快马加鞭离去后,他才缓缓道:“平安州到扶风郡,除了穿越密山山道最近,若绕道狸山,不过多上三天路程,并且俱是康庄大道,可供大队兵马行走。”
狸山?
我失声道:“唐天祺的驻地?”
唐天重令唐天祺驻于狸山附近,当然有其用意,如今看来,至少他是打算用唐天祺的兵马作为扼住唐天霄东进的咽喉要塞。
可如果唐天祺有了叛心,这道要塞即刻形同虚设,反而成了悬在唐天重头顶的一把钢刀。
三天路程虽不短,但从我被唐天祺捉住并设计要挟唐天重那时候算起,已经过去六七天了,唐天霄完全有时间调动兵马,从唐天祺驻地悄无声息地绕过。
唐天重大约听出了我的恐慌,转过头来向我微笑,“不怕,我只离开了一两日,便是唐天霄真的和唐天祺联手,以他们的胃口,能制住我部署在密山以东的八千精骑就不错了。至于扶风郡的十八万兵马,有傅将军、盛将军等统领,他们想轻易撼动,也只是做梦而已!”
我忙抿着嘴角,冲他盈盈一笑,道:“跟在侯爷身畔,我自是不怕。”
他便点头,放缓了马儿的速度,继续向前行着,很是无奈般叹道:“都承认你是我妻子了,怎么还是这么生分,口口声声唤着我侯爷。每每听你嘴里哄我欢喜,可心里最亲近的,还是那位肯几次三番为你出生入死的庄公子吧?这次再见面,不知亲亲热热把你的碧岚叫了多少遍。”
我把披在盔甲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嗅了嗅鼻子,说道:“这天还真冷。”
“哦?”唐天重皱眉,“月子里冻坏了身体最易落下病根,你躲到我大氅里来,再忍耐一天半天,等安定下来,我找大夫给你好好调理。”
我继续说道:“这天冷得厉害,连雪花嗅到鼻子里都酸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天下的不是雪,是醋呢!”
唐天重猛地悟过来,恼怒地扭头瞪我,“你这死丫头,敢笑我吃醋?”
我若无其事道:“不敢。是我鼻子被冻得发酸了。”
唐天重再瞪我片刻,见我始终贴在他肩背上,那怒意便似被生生地憋住了,愣是没发作出来。
不但没发作出来,再有片刻,我甚至听到了他哧哧的笑声,将头探到前面去瞧他面庞时,果然满面柔和的微笑,连眸子都漾着春水般的明亮清澈,将素常的威凛肃杀一扫而空。
许久,他道:“明年再为我生个孩子吧!我们还唤他莲儿,好不好?”
我脸上发烫,却是微微而笑,“好。”
唐天重却不满足,沉思片刻又道:“一个自是不够的。明年先生一个男娃娃,到后年再生个女娃娃。如果到时你养得胖些壮些了,再计较要不要再生几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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