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慈笑道:“东南角上有一小小禅院,正是素来用来招待贵客的,陈设都还整洁,不如请二位屈尊,暂时歇息片刻?”
我应下了,拉了南雅意正要起身时,凝霜忽笑道:“昭仪,我们车上预备有从宫中带出来的卧具,不如昭仪先坐着喝会儿茶,让我们去换上?宫里的东西,到底不是外头能比的,昭仪睡着也舒服些。”
我不语,望向南雅意。
南雅意摇着团扇,向我慢悠悠道:“好啊,正好我也沾了光,可以和清妩一起用一用宫中的好东西呢!却不知二品昭仪的冰簟,和寻常人家的竹席有什么差别?”
沁月笑道:“姑娘,其实也差不多的,只不过……”
她忽然噤声,尴尬地向凝霜望了一眼。
凝霜也微红了脸,勉强笑着接了口:“只不过昭仪素来用的东西,到底预备得要精致些。”
她们必定受了唐天霄的暗中嘱咐,生怕我们坐卧之处有什么不妥,——比如藏个“奸夫”暗中幽会,或留些“情诗”暗通款曲之类,所以要先行去检查一番。
心中虽是不悦,我也只能若无其事地啜着茶道:“那快去吧,我也倦得厉害了。记得备上一壶好茶,说了一上午,嗓子干得厉害呢!”
二人应了,已飞快跑了出去。
我站在窗口只作赏景吹风,暗中留意时,果然不久便见几名侍卫首领在沁月的带领下,直奔东南方向去了。
防得果然精密,连宫女的检查都不能放心,看来不把屋子翻个底朝天都不会让我住进去了。
不论唐天霄是为了保护我还是监视我,此刻我都恨得有点牙痒痒。
南雅意也走了过来,半倚着窗棂,轻轻摇着扇子,扑扑的清风一下下掠在我身上,她身上。
我不安地握住她的手,她扭过头,冲我笑了笑,也将我的握得紧紧的。
“我们以后的日子,都会好好的。”
她说着,对我笑得很轻松,却不经意般瞥了一眼静慈。
静慈却没有看向我们,也没有留意那些侍从,静静地坐在一角掐捻着念珠,用极悠缓的声线低低诵着经文道:“未曾生未曾灭,未曾有未曾无,未曾秽未曾净,未曾喧未曾寂,未曾少未曾老,无方所无内外。无数量无形相,无色像无音声。不可觅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识,不可以言语取,不可以境物会,不可以功用到……”
她掐数念珠的手极稳,看不到一丝颤意,再不知是早有安排胸有成竹,还是真的看破生死四大皆空。
南雅意手心泛上了汗水,浸湿了我的掌心,快要和我掌中冒出的汗水融作一处了。
“雅意姐姐……”我不安地轻唤了一声。
南雅意松开我的手,笑道:“你久在宫中不走动,这会儿困了吧?不如我们先慢慢走过去吧,等我们走到那边,估计他们也该收拾好了。”
我忙应了,令随侍的小尼姑在前导引,一路走过去时,果见我那几名侍从疾步从那禅院走出,远远见着我,便避了开去。
我暗自松了口气,和南雅意加快脚步赶过去时,沁月、凝霜已擦着汗迎了过来,笑道:“刚整理好屋子,可巧昭仪就赶来了!”
雅意冉冉,金枝脱玉笼(二)
走到房中察看时,原木质地的桌椅床柜,乍看甚是简朴,但细察时便觉用料做工都挺考究,不比一般官宦人家用的陈设差。帐幔是用隐着翠鸟银纹姜黄锦锻所制,另一面墙上也悬着个大大的“禅”字,用精心雕镂的青鸟旋舞原木框架装裱着,让佛门净地的出尘脱俗中,不经意地散发出非同寻常的富贵气息。
床榻上铺陈好的卧具确是宫中用的,冰簟柔软细滑,薄衾织着祥云翟鸟图案,极是精细。我抚着明耀的金线刺绣,笑道:“嗯,果然我和素常用的一样。想来睡得一定好。”
我侧头向凝霜等人笑了笑,“你们去别的屋子里休息吧,正好让我和雅意姐姐好好说说话儿。”
凝霜、沁月本就是服侍南雅意的,闻言忙过来把两人备好茶,才放心出了屋子,掩上门。
大约连唐天霄也只疑心过我可能会寻机离去,万没想到南雅意也会帮我,清查了房中再没有其他人,也没发现任何异样,他这两个心腹丫头到底听话地离开了屋子,侍卫们虽有四五个跟了进来,也只在精舍外的月洞门处守护。
我瞧见南雅意松了口气的模样,便知她必有安排,忙问道:“雅意姐姐,四处防得和铁桶似的,我怎么走?庄……庄碧岚在哪?”
南雅意微笑,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察看了四周动静,确定了无人在监视,才走到床榻前,撩起了丝袖,用力将床榻前光洁平整的踏板提起,掀到一边。踏板下是大块的青砖,因长期不曾暴露中空气中,显得有些潮湿,乍看并无异样。
但细细查看,那种潮湿并不均一,左边比右边要干燥些。我弯下腰,敲了敲左边的青砖,果然是中空的嗡响,不由惊喜地望向南雅意,“有暗道?”
南雅意微笑点头,走到墙上那个装裱精致大气的“禅”字前,扳住了周边的木框,缓缓转动。
有沉闷的格格转动声传出,右边的大片青砖缓缓下沉,露出凹凸不平的一串窄窄石阶,绵延至一条黑黢黢的地下暗道。
南雅意向下探望着,低声道:“说了会有人接应我们的。”
我有些喘不过气,紧紧抓着她手臂道:“是碧岚么?碧岚会过来接我们么?”
南雅意抬起眼,眸光有些复杂,“他自然一心一意要将你带走。只是瑞都对他太过危险,所以约好了我带你出城,他带人在城外迎候。我们一定可以顺利脱身,从此远走高飞,你和他……自此也可琴瑟和鸣,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我也只要……过上那样的日子,有多久,算多久!”
仿佛又见着了庄碧岚澄澈明亮的双眸,我也不觉得下面那条阴森森的暗道有什么可怕的了,提起裙子便走下那台阶。
走不了两步,便见阶下火光一闪,我低低惊呼时,南雅意忙扶住我轻声道:“别怕,是接应我们的人。”
走到阶下,果然看到两名黑衣人刚点燃了火把,竟是两个壮年男子,腰间佩着刀剑,正将两只不知装了什么大布袋拖了过来。
见我们走近,这二人立刻丢开那鼓囊囊的布袋屈身行礼:“两位姑娘请尽快离开,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南雅意应了,微笑道:“辛苦二位了!”
青苔的潮湿霉腐气息中,我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腥臭味,不觉皱了皱眉,望向那两个布袋。
南雅意显然也闻到了,拿帕子半掩了鼻,眼底微露了一抹惊悸,却没有多问一句,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火把,拉了我径自往前走去。
虽然早已知晓这个西华庵不同寻常,但乍见了两个显然身手不凡的男子出现,我还是有些讶异,一边跟着南雅意在这简陋崎岖的狭窄暗道中借了火光踉跄走着,一边忍不住问道:“这个密道通向哪里?他们……是什么人?”
南雅意沉默片刻,居然答道:“不知道。”
我愕然,抬头正对着她一对杏眸,倒映着火把跳跃的光彩,曜亮如星,肌肤愈显得腻白如雪了。
她抿着唇轻笑,“我虽然和静慈师太等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却真的不知这座小小的尼姑庵,会是藏龙卧虎之地。庄碧岚……应该早和她们有来往了吧?今天的事,也是他和静慈师太他们早已预备好的。”
“出家之人,本不该问这些世俗之事。”我沉吟,“她们……大约从来不是真正的出家之人吧?”
“是。这所谓的南华庵,应该比我们所能想象得,要大许多。”南雅意别有所指,“也许,一直延伸到交州呢!这个,也许你能问得出来。”
她这么说,显然是不清楚了。
这个与南楚和西南交州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庵寺,也不可能轻易让她一个周人摸清底线。
可她还是信任了庄碧岚,只为他是我一心苦等的男子,我是他不肯放弃的女子。
暗道内有凉凉的风流动,比外界更清凉,但我的背上还是有点汗意。
静慈以禅学接近南雅意,看来也不简单;如果她是受宠的康侯夫人,或能对摄政王父子有一定影响力,第一次进南华庵后,就不一定能好端端出来了。
三年,阻隔在我和庄碧岚之间的,不仅有时间,还有空间。
只希望,我们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近这种距离,延续我们青竹梅马时的两小无猜,从无隔阖。
但打算和我们一起离开的南雅意,就没那么简单了。
她是周人,为我而离开生她养她的大周,离开有着隐约希望的唐天霄,去弹丸之地的交州,于她到底是对,还是错?
正思忖间,前面忽然出现一线光亮,赶上前两步时,头顶出现了圆圆如杯口的一片天空。
那条暗道,原来出口设置在一处枯井之中。
井圈有一道阴影闪过,然后出现了一个山野村夫打扮的汉子,探头往下一瞧,立时显出喜色,说道:“姑娘们稍等。”
长长的绳梯飞快放下,南雅意拉了拉绳梯的牢韧度,笑问:“你敢爬这梯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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