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是一贯的安静谦恭,低眉顺眼地混杂在众人中,努力模糊着自己的存在感。
沈皇后仿佛多盯了我两眼,依然昂着高傲的头,满脸不屑;而宣太后则是一视同仁的慈详微笑,直到我随在谢德妃、杜贤妃身后去敬酒祝寿时,她才像注意到了我,越过两位妃子,单和我笑道:“宁昭仪,身体可好些了?”
我忙垂手答道:“谢太后关心,臣妾已无大碍。”
宣太后点头饮了酒,我们正要退下时,她忽然扭过头问身畔的侍女:“前儿富春县不是有贡来白獭髓么?那个养肌护肤祛除疤痕最有效,呆会拿些给昭仪,另外再把素日哀家用的珍珠粉、琥珀屑分些给她。”
我恭身谢恩时,身侧和背后已有几道火辣辣的目光尖利地刺了过来。
杜贤妃在轻笑,“宁昭仪还真有人缘呢,皇上宠爱,连太后娘娘也这般怜惜!”
谢德妃往皇后身畔靠了靠,点头道:“看来宁昭仪当日做宫婢时果然学得一手好厨艺,好本领,不但合了皇上胃口,还合了太后胃口呢!”
沈皇后似笑非笑地欠一欠嘴角,额前五凤朝阳挂珠钗前殷红的珊瑚珠坠子很有气势地一晃,轻描淡写道:“诸位妹妹若是想学,不妨叫个御厨房的宫女到自己宫中去,好好学上几日。”
“这个……”杜贤妃扬起自己纤白如玉的手,鲜艳精巧的蔻丹如春日妖艳的花瓣,晃得人目眩神驰,“皇后娘娘,这可难了,我最受不了厨房里的味儿,长这么大,还没下过厨呢!”
谢德妃淡淡地笑:“有些本领,我们姐妹可学不会呢!”
以下贱手段妖媚惑主的自然是我,勾走了她们共同的夫婿的魂魄。
有意无意,我总会被置于风口浪尖,无处躲藏,且无可奈何。
下面饮宴如坐针毡;但即便坐于针毡,我也努力保持并习惯着隐忍的沉默,只作没听到觥筹交错间那些妃子们或明或暗的嘲讽,静静地等待宴会结束。
终于有太妃因身体不适提前退席时,我也借口到了吃药时辰,向太后告退。宣太后一脸慈爱地应了,让宫人即刻拿了白獭髓、琥珀屑等物,送我出德寿宫。
扶了凝霜、无双的手踏出宫门时,德寿宫的正殿正热闹,虽无歌舞声乐,倒也笑语喧哗。唐天霄和他的诸位皇室叔伯兄弟们在那里另开了一席,想来正一团和气地叙着叔侄之义,手足之情。
走到宫外莲池边,我不由顿了顿身,放缓了脚步,扶了汉白玉栏杆向池中观望。
五月的阳光颇有些烈意,大张大张的荷叶盈了满满的翠意,宛如碧玉琢就,悠悠地摇曳池中。池水极清,倒映着蓝天,光色透明而潋滟,几尾金鲤在碧绿的莲梗中穿梭,姿态曼妙,自得其乐。
如果此时我撒下鱼饵,想来它们必然会和这湖里三年前那些鱼儿一样,快快活活地游过来,晃着尾鳍争竞食物。
鱼儿应不是原来的那些鱼儿了,但它们能在家国剧变中安然无恙地延续着前一代的平静生活。一池清莲,年年开,年年谢,倒也从不缺赏莲人。
它们都过得快活。
无双笑着问:“这里风光不错,昭仪要不要到前面石凳上坐一坐,吹一会儿风?”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我这样说着,也不由走向石桥另一端供人休憩的石凳。
其实很想在这里安静地多呆片刻。宁府早已没落,庄府更是变成了坟场鬼域,德寿宫住了这么些年,有着疼我护我的姨母杜太后,多少还能找着些家的感觉。可宫内早已物是人非,让我怔忡的,也只能是这些似是而非的风光了。
可我才坐下,往莲池对面略一抬眸,便后悔不已。
唐天重正大踏步自宫中走出,径自走向我这里。他那双凛光四射的墨黑眸子,连这样炽热的阳光都化不去其中深浓的威煞之意。
无双在他露面时,分明长长地吐了口气,立刻让我意识到,无双让我坐一坐,吹吹风,原来就是这样的用意。
如果我猜得没错,在我起身和太后告辞并取赏赐时,她便已暗中叫人传了讯息给唐天重了。
我平日踏出怡清宫的时候实在不多,身为后宫昭仪,唐天重也没借口到宫中来找我,是以我回宫之后,再也不曾碰面,更不曾让他得着机会,指斥我不识好歹,执意随太后回了后宫。
皱一皱眉,我忙站起身,正要当作没看见,匆匆离去时,唐天重已在莲池的那端唤道:“宁昭仪留步!”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四)
硬着头皮想当没听到都不成,善解人意的无双在这一刻只会体恤她的主上之意。
她居然拉住我道:“昭仪,侯爷唤你呢!”
不得已转过头,我站在一株银杏下,看着唐天重走过来,敛衽见礼:“康侯,前殿的筵席结束了么?”
唐天重眼底的光彩黯了一黯,慢慢道:“没有。我听说你提前离席,所以跟来瞧瞧。养得怎样了?好似也没养胖多少。”
我展颜笑道:“我不过一个无根无基无德才无才的小女子,想在后宫立稳脚跟,无非以色事人。如果养得太过丰腴,只怕皇上不喜。”
如我所料,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垂了眼帘侧头看莲池中游动的金鲤,呼吸明显浓重。
趁着他心情不快,我向后退了一步,说道:“这天越来越热了,我可给晒得有点受不住,得先行回宫了。侯爷请自便。”
伸手一拉凝霜,我只作没看到无双满脸的焦急,便要离去。
唐天重的目光迅速自池水中抽出,转向我这里时,眸光中仿佛漾入了被炙晒过的水纹,一时透明得显出空茫。
可不论他对我是怎样的喜欢或愤怒,在唐天霄、宣太后仅咫尺之遥的德寿宫前,我谅他不敢有所动作。
扶了扶鬓间珍贵的凤头步摇,我往怡清宫方向走去时,忽听唐天重高声道:“昭仪,我那夫人说和你私交甚好,很是想你。”
南雅意?
被他冷落在城外别院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南雅意?
我蓦地顿住脚步,眼眶已经发热。
他已赶上前,双唇一抿,仿若要抿出个笑意,偏偏将那淡红的唇挤作了直而薄的一道,细长得像刀剑的锋刃。
“前儿府中令人给她送端午节份例时,她传了话过来,说久不回宫,思念和她情同姐妹的宁昭仪了!”
如果他说南雅意亲口向他说思念我,或许我还会猜疑他是不是在找话诓我,但他说是下人传的话,正和他素常冷落康侯夫人的传言不谋而合。
而南雅意又在承受着怎样的孤寂,才会说出思念我的话来?
“雅意姐姐……她还好么?”问他时,嗓音已然沙哑。
唐天重紧紧盯着我,眼底的空茫已经消失,又是让人莫测的一片黝黑。
“应该……过得不错吧?”他慢慢说道,“有些事,昭仪大约也心知肚明。本侯娶她,不过是个意外。不过她既是钦定的康侯夫人,我也不会委屈了她。只是她性情孤僻,一直呆在城外,偶尔回城,宁愿去和西华庵的几个尼姑论什么禅,讲什么道,也不愿回摄政王府。本侯也不是不知趣的人,自然由她去了。”
如此说来,南雅意应是衣食无忧了。
就连唐天重,也不过是冷落她,并不曾因为唐天霄的刻意调包而迁怒为难她。
可吃饱穿暖从来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如果日子真有那么简单,我们都该快活许多。
南雅意明知唐天重从没将她放在眼里,还传了这样的话过去,分明是极不开心了。
何况我再清楚不过,她想见的,绝不仅是我。
心念及此,我不再急着离去,迟疑问道:“她既说思念我,一定是想见我了?却不知侯爷肯不肯成全?”
不晓得他对于南雅意和唐天霄的情份知道多少。如果他知道南雅意倾心于唐天霄,哪怕自己再不将她放在心上,也不愿意让她进宫了吧?
兄友弟恭的外衣下,是血淋淋指向对方的尖刀。
自己不痛快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让对方痛,最好是心神大乱,才能有机可乘,一击毙命。
但他和南雅意可能真的不曾有过交流。唐天重犹豫片刻,居然答道:“既然你们姐妹情深,见见面也是应当的。只要昭仪高兴,随时可以将她召入宫中陪伴。”
我没料到他这么爽快,忙向他行下一礼:“多谢侯爷成全!”
唐天重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叹道:“前儿我救了你,千方百计保住你一条小命,都没听你这么郑重其事地谢我。”
我受皇后刑罚,始作俑者就是他,居然还指望我道谢或感激?
我也不和他争辩,嫣然笑道:“侯爷大恩,清妩没齿难忘!只是侯爷向来英雄,所救之人不计其数,我若特地为了自己这点儿小事道谢,不是显得小家子气了?日后如有机会,清妩必定舍命相报!”
忽然发现,自己说起谎话来倒也得心应手,唐天重听了居然好像还挺受用,抿紧的唇角扬了起来,“我哪要你什么舍命相报?只是……只是你这丫头,也太不知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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