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霄略一仰头,长发如墨散落。他不以为意地轻笑:“傻丫天,这天底下,还没有人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任何事!”
他端过空酒盏,举向我;我忙为他斟满。他饮尽了,才微笑道:“你看,摄政王和朕那天重大哥,父子俩赫赫扬扬,总是一手遮天,势不可挡了吧?可唐天重照样坐立难安,翻遍整座瑞都也找不到他喜欢的那个女子!”
南雅意一惊,问道:“什么女子?难道……几天前在宫中选秀,就是为了把宫里的美人都找出来,让他检查有没有那个女子?”
“他没有找到。”唐天霄立起身,端着酒盏站到窗口,快意说道,“那女子据说原来是当时的杜太后宫里的,名字中应该有个‘碧’字。可惜杜太后半年前死了,宫娥四散,这女子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为了找到这位天仙似的女子,唐天重进入宫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中带有‘碧’的宫娥全请入了摄政王府,后来疑心是不是给派去为太后守陵了,特地又亲自去了一次杜后的陵墓。呵,朕原来倒也不知,这位堂兄居然是这样的痴情种子!”
“哦,他不知道这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么?”
“对。”唐天霄又将空酒盏递向我,让我帮添酒,“他只是见了这女子一面,拣了人家一条丝帕。据说,那条丝帕上绣了一个‘碧’字。”
心脏仿佛突然被人提起,我愕然地止住呼吸,脑中一阵轰轰作响。
“清妩!”
恍惚有人唤我,接着手腕被人托起,忙定神看时,南雅意正急急从我手中取过酒壶,唐天霄则丢开满溢的酒盏,忙着拂拭袖上的酒水。
“皇上恕罪,陛一恕罪!”我忙俯身叩头谢罪,额间已有细细的汗水渗出。
“起来吧,没事。”唐天霄虽对着湿漉漉的袍袖皱眉,可向来不拘小节,又和南雅意亲厚,宽恕我的无礼正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下一刻,他已皱起眉,“你莫非……知道这女子的事?”
南雅意也疑惑起来,一面拉我起来,一面说道:“咦,对啊,清妩,你原来不就是杜太后宫里的么?”
我总算冷静下来,唇角勾一勾,浅浅笑道:“可不是么?忽然便让我想起一位死去的姐妹了。”
唐天霄平常和我们姐妹说笑,向来散漫不羁,连唇角懒洋洋的笑容都很少消失过;但这一刻,他忽然盯住了我,眸光幽深而锐利,“什么姐妹?”
我有些头皮发麻,口中却已轻叹:“那位姐姐……名唤宁碧,也是当时杜太后的贴身侍女。生得漂亮,也聪明,诗词歌赋都会,哄得太后可欢喜呢!可惜天不假寿,几个月前生病死了。不过这宁碧姐姐从不出楚宫,怎么会认识大周的康侯?”
“死了?”唐天霄又恢复了懒懒的笑,往榻上一靠,优雅地将腿交叉在榻上,取过酒来继续喝着,居然吐出了这么一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明明挺伤感的一句诗,被他用这等带了薄薄醉意的口吻潇洒念出,莫名地便多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在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南雅意跟前,他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所以,见面一个多月来,我看到了一个外表平庸无能的少年帝王,不经意会伸展开凌厉的芒刺,偶尔又会流露出孩子般的委屈和不甘来。
南雅意那双美丽的瞳仁倒映着的意中人,则是一只敛翅蜇伏的九天鹰隼,更是一支跃跃欲出的锋利宝剑。
而我只是继续着我平凡的旁观者生涯,看着皇宫一幕接一幕的激烈闹剧,看着才子佳人们出众的才情谋略,也看着他们演绎自己精彩的爱情,默默数着自己虚度的似水流年。
如果我的生活,能像流过静宜院旁的溪水般安静,其实已是我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皇宫,皇权,波诡云谲。
从来都是。
宫院深深,帘卷梨花梦(三)
一向认为自己有很强的适应性,连楚帝率百官降周的那天我都能躲在南雅意的简陋宫室中,和她相互取暖,安然入睡。
可这一晚,我在床榻上辗转了半天才勉强入睡,脑中恍恍惚惚,只有洁白丝帕上一针一线绣着的“碧”字,像扎在了心口,挥之不去地疼痛着。
梦里还在疼痛,疼痛地抓着那条丝帕落泪。
德寿宫前的莲花池,是我最流连的地方。轻轻漾着的水面,敛住了一天的清澄月光,连月亮都在粉白的睡莲边摇荡,像谁在幽幽叹息。
往年最珍爱的白莲早已凋谢,再盛开时,也已不是原来的那一支。
坐在汉白玉的石桥边,执一杆竹笛,吹彻了水间月影,碧莲清香,也吹得自己一脸凉湿。
抽出丝帕,擦拭着白天不肯流出的泪水,看着那水碧丝线亲绣的“碧”字被洇湿,正在出神时,那边传来了喝杀声。
抬起头,还未及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池畔的阴影中窜出一名蒙面的男子,剑光凛冽,劈面而来。
惊呼,丝帕掉落地间时,我的脖中凉凉的,却没有感觉出疼意;那人只是握紧剑比住我脖颈,一双微凹的黑眼睛煜煜生辉,却泛着比流水更冷的寒意。
我不想死,也不想成为这人的人质,成为维护南楚皇家利益的牺牲品。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指住莲池,低声告诉他:“会水么?躲水里去,我引开他们。”
那人迟疑地盯着我,眼底的光辉时明时暗,变幻不定,忽然便撤开了宝剑,却将我的手臂一拉,迅速将我往怀里一带,紧紧拥了一下,在我耳边道:“我相信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中略带疲惫,却又莫名地柔和着,如此时……缓缓泻下的月光,与他高大的身形和满身的杀戾之气极不相衬。
没等我从他突兀的举止中回过神来,他便放开我,悄无声息地步下莲池,让水面将他淹没,连异样的水纹也很快在微风拂拂中消失。
我定定神,不等追赶过来的宫廷侍卫走到近前,便赶过去叱责:“你们在瞎嚷嚷什么?太后娘娘玉体违和,刚刚睡下,惊动了她你们担待得起么?”
领头的侍卫认出是我,吃了一惊,急忙解释:“刚有刺客奔过来了,我们正搜查着,一定安静着,不惊动太后。
我四周一望,皱眉道:“哪里来的刺客?我刚一直在这桥上,没见有人影经过。”
“那就一定没去太后宫中了!”
侍卫们即刻陪笑着,只在莲花池附近草草查看一番,便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我只觉刚才那刺客身上的血腥和汗水似乎沾到了我单薄的素衣上,生怕这人再从水中钻出,又对我无礼,眼看着侍卫们离去,立刻奔回了德寿宫。
我没有再去查看那刺客的动静,也没顾得上去拣回那条绣着“碧”字的丝帕。
第二日打听时,刺客早就脱逃了,而我的丝帕也消失了。
再次从梦中的回忆里惊醒时,听着身旁雅意均匀的呼吸,我还在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那刺客居然是大周的康侯唐天重?他还拿着那条丝帕锲而不舍地寻找着我?
算一算,都是快两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七,还记得月下抚笛,懂得思念和落泪;如今我十九,却连落泪都不会了。
我只会好脾气地浅浅微笑着,冷眼旁观楚帝的荒唐无耻,杜太后的悲愤无奈,楚皇室的分崩离析……直至在新的皇朝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僵硬的微笑和我看不出本色的容貌一样,已与我如影随形。
恍惚了好一会儿,黯淡的窗纱已透出清亮的光线来。雅意半醒不醒,迷迷糊糊地问我:“清妩,是不是做梦了?晚上翻来覆去的,连我都给吵得没睡好。”
我含糊应了一声,她打个呵欠,侧过身又闭上眼睛。
我看她睡熟了,这才蹑手蹑脚起床梳妆。
有唐天霄的暗中照应,静宜院外面看来虽陈旧,但我们卧房内的陈设还算精致。妆台上的铜镜一尘不惹,在晨光里清晰地倒映出我的面容。
尚未涂上当年杜太后令人为我配制的秘药,我的肌肤细腻柔白,五官精致,尤其一对不需描画的远山眉,修长舒扬,自有韵致。
应该也算是美人了,能为自己和他人招来祸端的美人。可惜了一双眼睛,少年时灵动如溪泉,如今却已空空洞洞,像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井。
仿佛又听到有少年在温文地轻笑:“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妩儿,人都说你的眼睛会说话,可我瞧着,你的眉也会说话呢!”
苦涩地笑了笑,我默默梳理长发,再也不知到底要等到哪一年,才会有人在满心满眼的空洞中,注入一池清泉。
日子继续平淡无波地滑过,而南雅意却时喜时忧,一天比一天坐立难安。
唐天霄年已十九,早过了大婚年龄。摄政王唐承朔最初以正对南楚用兵为由延宕,如今南楚已降,政局已稳,宣太后不想再拖,数度召见了几位重臣家的千金闺秀,表明立后之事已成定局。
唐承朔与宣后关系密切,甚至颇有些暧昧流言传出,到此时也不好再拦。于是下面所考虑的,无非是立谁为皇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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