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飞骑来报:“将军,果如那人所说,穿过这片草原便有一小股西凉军在地势稍高处的一片胡杨林后头扎营,大约有两千人。”
“带一队人自侧翼包抄合围,其余人跟我冲!”
“将军,小心有诈!”
拓跋洪轻蔑一笑,“此处地势平坦,一目了然。大邺铁骑还怕他区区两千残兵!” 西凉人决计想不到邺的骑兵竟能自古浪峡毫无阻滞地一头扎入西凉腹地。
西凉的春天变化万千,方才还是碧空如洗,顷刻便雨声沥沥。
雨水顺着头盔的边沿落到拓跋洪的唇边,他只觉天神待这片土地何等慷慨。幼时祖父曾请过一个禹国人教习他禹国文字,后来这位顶着奴隶身份一向唯唯诺诺的老师,竟然在部落迁往戈壁的途中独自逃亡。儿时学习的锦绣文字早已消弭在大漠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拓跋洪唯一记得的是,禹国人用绵绵这个词形容江南的雨。他不知道眼下算不算绵绵,但是他相信终有一日,邺的铁骑会载着他,去到老师口中至死不忘的烟雨江南。
策马奔腾中,雨越下越大,隐有雷霆万钧之势。旌旗浸透了水,沉沉缩成一线,紧贴着旗杆。邺兵的视线逐渐模糊。马匹因为不惯在如此湿滑的地方奔跑,也渐渐放慢了速度。
不远处的胡杨林中,五百个弓弩手静静地等待着。雨水顺着胡杨粗糙的树干渗入土壤,滋养着这片曾经干旱的土地。半月前此处的胡杨还因为干旱不得不舍弃粗壮的枝干,把自断一臂省下的水分输送给新生的枝丫。那些枯萎被弃的老枝渗出的红泪,此时已被雨水冲刷而去,仿佛在这场大雨中彻底释放了过往的一切心酸。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之中,红棕色的马群似山洪滚滚而来,隐有天崩地裂之势。
随着一人高举的右手,所有弓弩手都张弓拉箭,克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百丈……八十丈……六十丈……随着那只手果决挥落,一支支利箭划破雨幕。闪电似一道银亮的长鞭,照亮密密茫茫的箭雨,划出一道响亮的鞭声。
冲在最前沿的邺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迅疾而来的箭矢射落马背。战马受到惊吓,前蹄收起,惊惧长嘶,后蹄跟着一滑,整个马身无法保持平衡,轰然跌落在泥泞中。后排的骑兵因为冲得太快,来不及勒马,顷刻便被绊倒,正巧落入箭阵笼罩之下。黑茫茫的一片箭雨坠落,鲜血似分流的小溪一般染红了这片丰饶静谧的土地。
拓跋洪大喝一声:“竖盾牌!结阵迅速前进!”
邺兵们很快反应过来,在盾牌的掩护下结队迅速向前推进。与此同时,后排的弓弩手开始用强弓还以颜色。
胡杨林中的伏兵顷刻便有人中箭落马。“不行,顶不住了,距离太近,他们的弓弩太强!”为首之人正是林飞飞。他高喊道:“坚持住,再射一拨咱们就撤!”
一阵箭雨过后,林中撤出来的只剩三百余人,由林飞飞断后,边打边向林子后头的低洼地带撤退。
拓跋洪的这批骑兵惯于在沙漠中驰骋,却从未在湿地中行军过。许多人在冲上胡杨高地的时候马蹄打滑,跌落马背,还有些干脆连人带马一并滚下高坡。然而这并没有阻碍大批的邺兵冲入林中。
原焕跟随林飞飞冲杀在雨幕中。马蹄声、风声、雨声、喊杀声、哀嚎声交织在一处,他的内心却是安然而静谧的。再有三十丈,便是他为自己,为这些相处数月的战士们选定的埋骨之所。
西凉弓弩手们的速度渐渐放慢,最先头的邺兵趁势追上来近身砍杀。不知不觉中,剩下的两百余人已经将几千邺兵带入一片死地。
马蹄渐渐陷落于泥泞之中,越勉力挣扎向前,陷得反而越快。数千的邺兵陷在沼泽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坐骑惊乱挣扎,浮生在湿地上的特殊植被被连根掀起,泥浆混着血水四下飞溅。
雨还在茫茫下着。
邺兵惊恐地发现,西凉人在大雨中漠然地望着他们。西凉士兵的坐骑也在陷落,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出奇地平静。
林飞飞拔出随身佩剑,大喝一声:“西凉的将士们,趁着我们的手还能动,射出我们箭壶中最后几支箭吧!”
林飞飞率先拉弓,数丈之外的邺兵被一箭穿喉。其余弓弩手亦咬牙伸开已在冷雨中冻得僵硬的手臂,被雨水浸透的轻衣薄甲比往常重了数倍,牢牢贴紧皮肤,寒意渗入皮肉骨血。所有身陷沼泽的西凉兵都明白,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然而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就要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将手中的箭羽射入敌人的胸膛。
沼泽中相继有邺人中箭。拓跋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雄心万丈踏上这片觊觎已久的土地,碰上的第一支西凉军队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对方只用五百人的敢死队,就坑了自己数千士兵的性命。
随着身体的陷落,邺兵们的双腿麻木地失去了知觉,恐惧慢慢攀升到顶点,当泥沼漫过心脏部位,空气从肺部一点一点被挤压出胸腔,无穷无尽的压力蔓延到思维末梢。他们仰起头,拼尽全部的意志力尽量使脸部面朝天空。雨水灌入口鼻,紧接着泥土混着血腥味涌入口腔,淹没最后的哀嚎。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湿地表面冒出的几个细泡。
祁兰雪山静静看着自己掌管的这片土地无情地吞噬着数千人的性命。而挖渠引水,筹谋这一切的原焕,同仅剩的几十名西凉士兵一样,正抬着头最后望一眼远处巍峨的雪山玉峰,望一眼头顶无尽的苍穹。
林飞飞看着已经陷落半个马身的坐骑,轻声附耳道:“对不住,你先走一步,兄弟我随后就到。”说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似飞蓬一般飘上马头,足下借力一点,强提一口真气,使出鹰爪手一把抓向原焕的领子,用尽全身的气力抡出一个弧度,将原焕的身体似流星锤一样掷了出去。
原焕脑中嗡嗡作响,良久良久,他的耳中反复回荡着林飞飞最后说的话:“你是读书人,心中有谋可敌百万雄兵!大禹需要你这样的人!”他的眼前定格着这样一幕——林飞飞的身体沉沉下坠,跌落在污泥里,泥浆缓缓没过他的手……这只手成了原焕眼前的残影,即使闭上双眼还能清晰无比地看见。
浑浑噩噩之中,原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邺的骑兵在湿地边缘悬崖勒马的所在,无数冷厉的枪头正穿透雨幕向他疾刺而来,带着被愚弄的满腔愤怒,带着为同胞复仇的滔滔恨意,杀气弥漫。
原焕只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锐利冰凉。下一刻,他便被一股大力拎小鸡一般地提了起来。那人似自言自语一般道:“可惜来迟一步!”脚下不停,踏着汇拢而来的枪尖,足尖借力一旋,携着原焕一起往人马陷落的方向掠去。
邺的骑兵见此人将林飞飞拼尽死力才救出来的原焕又带回那片死地去,皆相顾骇然。再瞧那人,竟然并不踩踏双方的士兵马匹借力,径自走在湿地的植被上,如履平地一般。他左手提溜着一个大活人,右手将头盔摘下随手一抛。此时邺兵才发现这人竟是个和尚!只听拓跋洪大吼一声:“是这秃驴带我们来这里的!给我放箭!”霎时万箭齐发,乌压压齐齐追着光头背影而去。那和尚却不慌不忙,也不见脚下如何动作,竟穿花拂柳一般闲庭信步地越走越远。只瞧得邺兵目瞪口呆。
明錾将泥人一般的原焕带出死地,卸去自己身上的银甲,迫不及待道:“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兵,其他人呢?”
原焕被明錾一抛之下尚未回神,听他问话,胸腔里顿时涌起满腔酸涩,想要张口,喉咙却似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先把这章补完整。下章写了一千字。
有同学说陛下登基以后这个文就不好看了,猫觉得后半部才是精华。
胡杨红泪其实是一种碱,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百度下。
☆、死地
长流拨弄着面前的篝火,轻声道:“朕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灭的火光下,长流的表情异常平静。顾非将架上的野兔稍稍翻转,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聂湛命欧阳仑留守西凉。林飞飞明摆着是朝廷安插在西凉的眼线,怎么可能能从欧阳仑手上调得动人手。欧阳仑肯给他两千人敷衍一下,已算是仁至义尽。前脚表哥冒充叶行云同门去引拓跋洪入关,后脚欧阳仑就带着他的主力不知去了哪里。”
顾非执壶倒了满满一盏酒,撒在篝火前,引得火苗一蹿老高,架上的兔肉嗤嗤作响。“这到底是小王爷的意思,还是……”
长流见顾非神情肃穆,心知这杯酒是敬给林飞飞的,便也亲自祭了一杯,道:“朕不知道。也不能信。”如果为了保存实力不打邺是聂湛的意思,固然是因为他对朝廷有着防备之心。然而,倘若这是欧阳仑自作主张,形势则可能更为复杂严峻。这意味着西凉内部不是铁板一块,届时聂湛非但根本无法用兵自如,还可能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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