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倾慕,驰骋沙场,铁血儿郎。
谁人知晓,一生憧憬,泛舟湖上。
谁人看到,一生戎马,梦境荒凉。
他曾忆,烽火狼烟,豪情万丈。
他曾记,万人陨殁,一人名扬。
他曾泣,锦绣之下,知己深葬。
他曾觅,孤绝夜里,一线暖光。
血泪一肩扛,孤身回家乡。
无尽荣华后,徒留一世伤。
英雄,
曾是谁家少年郎,
孤身回家乡,
徒留一世伤。
……
这是大周广为传唱的《英雄赋》。
开国皇帝的兄长,是前朝治世良将,而最终,在凯旋还朝途中,被削去官爵,只身返乡。
最悲凉,是途中旧伤发作,最终埋骨他乡。
这《英雄赋》,是他的结发妻自缢而亡追随夫君赴黄泉之前的绝笔。
开国皇帝识音律,擅谱曲,在他身怀满腹不平、揭竿起义再到登基之后,便有了这一首叹息英雄一生戎马而不得衣锦还乡的哀歌。
开国皇帝以这哀歌警醒后世君王,不得亲小人远贤臣,尤其是曾为大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将,要善待,不可因为一时意气便行杀伐之举。
卫昔昭将曲调略做了调整,使得这首歌由女子唱来更容易,自然,也更动听。
琴声歌声之中,季青城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是卫玄默,是诸多曾被皇帝贬斥、降罪过的武将。
她在唱的,是很多人很多时候的心境。
她是不是也为那些人、为她的父亲酸楚、不甘。
她的父亲出征不久,她是不是借这支歌抒思念之情。
她又是不是在提醒众人,卫家女子,即使不曾习武,不能上阵杀敌,也不曾忘记自己是名将之后,以父为荣。
合情合景合出身,琴声苍凉、歌声伤感,却又是那般引人入胜,想她一直唱下去,即便心头悲伤,也愿意。愿意享受这一份悲伤。
只是,世间没有不绝的琴声,没有唱不完的歌。
卫昔昭淡淡一笑,缓缓离座。
忧伤的美丽的梦境被终止,让人不得不回到现世中来。
静默之后,满堂彩。
许乐芊和许乐莹则同时看向裴孤鸿、季青城。
他们没有出声,没有喝彩,可凝视着卫昔昭容颜的双眼格外地亮,闪烁着让她们觉得恐慌的光华。
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
她们真的不愿意去想,不愿意承认。
许太夫人和许氏的心情一样,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走。
花的是许家的银子,费心费力地准备了这赏荷筵,可结果呢?抢尽风头的却是卫昔昭。
这叫什么事?!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她们来说分外难熬。待到曲终人散时,笑容是再也挂不住了,仓促地离开花厅。
卫昔昭留下来,盯着下人将花厅收拾停当。
沉星走到卫昔昭近前,低声道:“莫公子在外面,说是赏花,却只看着花厅门口,有好一会儿了。奴婢估摸着是等您呢。”
卫昔昭看看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卫昔昤,“你送五小姐回房吧,我出去看看。”
沉星称是,挽着卫昔昤的手走了。
莫兆言站在小凉亭的大红灯笼下,一身落寞,脸色却很平静。
卫昔昭走过去,“公子怎么站在这里?”
莫兆言浮现出俊朗的笑容,“许久没见到你,想等等看。你瘦了,可是太累?”
“还好。”卫昔昭咬了咬唇,迟疑问道,“上次提亲的事,昔昀是怎么与你说的?这些日子了,我也没顾上问她。”
“她说,卫大人不想早早给你定下亲事,说若是我执意前去,卫大人少不得将我撵出府去,且不会再帮家父鸣冤。”莫兆言语声转低,亦转为苦涩,“我自然不敢再坚持。只恨自己无能,想错了路。”
“怎么说?”卫昔昭对他的想法有点好奇。
“圣上宽仁,虽然圈禁了家父,却不曾为难过我,我仍可考取功名。我该做的,是发奋读书,来日凭借自己救家父出苦海。”莫兆言转脸看向别处,“可我之前却想走捷径,想让卫大人成全我此生夙愿,着实可笑。”
“这么想,很好。”
隔了一世光阴,隔了一场生死,他想明白了,她却愈发难过。只是也晓得,眼前这文弱书生心智不坚定,不知何时就又会变了心迹,甚至还会走上遭人利用的道路。
“昔昭,你方才的歌声、琴声我听到了,很动听,也很让人心生怅然。”
“因为英雄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英雄苦,所以词苦曲也苦。”
“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昔昭,你……”莫兆言语声顿住,沉吟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在我提亲之时,会答应么?”
自然不会。对他的那份心,早已冷了,死了。可卫昔昭没有说实话,“那岂是我点头摇头就能算数的事。还是要看父母之命。”
莫兆言凝视着她的眼睛,“只说你,你会答应么?”
卫昔昭却垂下眼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不能一掷千金,不能送罕见之物讨你欢欣,我有的,不过一腔情意。昔昭,我是真心的,想一生伴着你、护着你,想给你一世安好。”
是这样熟悉的话语。不论真心假意,他的话,与前世如出一辙。
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护我?又拿什么给我一世安好?卫昔昭很想直言反问、还以最刺心的讽刺。随后又觉得可笑,前世不是最喜欢听他说这种话么?反驳又是何必,用话语来报复么?太轻微。他还没付出代价,就使得他受伤逃避,不是明智之举。
卫昔昭转身,抬头看看夜色,“天色已晚,公子回去歇息吧。”
莫兆言无从分辨她的心迹,她说的话,要么模棱两可,要么就是逃避。这不是心急的事。他点头,“你也是。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卫昔昭的手紧握成拳。
有时,想看到他。看到他,才能提醒自己,丝毫也不能大意,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出了寥寥数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语,不要把任何人的言行记挂在心。这世间太虚假,肯拿出真心的人太少。
可看到他,又是无法忍受记忆的折磨。观望前世,看着另一个自己,被他和卫昔昀把自己当做玩偶一样,可以信手拈来,可以随意丢弃。
长发曾被他轻抚,想剪掉!手曾安放在他掌心,想砍掉!
是如此的厌恶,无以复加。
厌恶前世的自己,蠢、笨、自以为是。
是的,也许该怪的只有自己,可他与卫昔昀,却是鲜活的记忆源头,他,尤其如此。
卫昔昭闭上眼睛,深吸进一口气,漫步游走到别处,身形融入卫府夜色。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后花园内。她暗自苦笑,不知何时,在看到莫兆言的时候才能平静以对,不再如如今这样心神紊乱。
转身之际,有人故意轻咳一声。
卫昔昭吓了一跳,见是季青城,就转为紧张。今日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侯爷,而是一只醉猫。
“每次你见到莫兆言,都会异于平日。你告诉我,这是为何?”季青城说着,走到她面前。
卫昔昭强作镇定,“有么?没有的事,侯爷多虑了。”
“你的眼睛,骗不过我。”季青城语声笃定,“你伤心。”
卫昔昭索性顺着他说违心话:“我的确是伤心,伤心二妹曾想利用他伤害我,一直耿耿于怀——毕竟,儿时到如今的姐妹情分是无法淡忘的。”
“为此伤心,也合情合理。我不懂的是,你为何来到了后花园,要去找裴孤鸿?”本是疑问的话语,他语气却是意味着认定如此。
卫昔昭失笑,“我还没问侯爷为何出现在我身后,侯爷倒先问我要去何处。”之后举步要走,“我这就回房了。”
季青城拦住了她,“在你心里,院中这些人,可有轻重之分?”
卫昔昭如实道:“没有,一视同仁。”
“不相伯仲?”季青城再次求证。
“的确如此。”
“我呢?”
“侯爷所说的院中这些人,难道不包括你么?”卫昔昭一面回答一面四下观望,很是心急。平时下人似乎随处可见,怎么她需要人在近前的时候,就连一个都见不到了?
“你我相识已久,言辞怎么这般吝啬?”季青城扣住了她的手腕,以便阻止她不停挪动的身形,“旁人待你格外不同,你都不晓得么?”
“我……我不晓得,觉得世子、侯爷都是府中贵客,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卫昔昭的手极力挣扎,想摆脱他的钳制。抬起头来,却见他格外轻松地样子,眸子亮晶晶的,含着笑意看着自己挣扎。
“那怎样才能让你将我与旁人区分开来呢?”季青城笑问着的同时,环住了她身形。一臂间就能将她环在怀里,如此轻盈柔弱。空闲的一只手,覆上她如云发丝。
距离的拉近,让卫昔昭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弱小,身高只到他肩头,再加之力气微小,强弱分明。就算自己回到前世的十五岁,头顶至多也只到他下颌位置。她恼火,却害怕出言不逊惹得他得寸进尺,低声道:“再不放手,我可就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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