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虽破烂,但那料子却是极好的,母亲没有开店管家之前,即便唐云暖也没有几件这种绉纱缎缝制的衣服。
那老妈妈说的也的确是京中的官话,可见没有扯谎。
“或者是京中富贵女眷,落难流落至此地,倒看尽了人间冷暖了。”
唐云暖毕竟也是从京里来的,很是在唐家吃了些苦,看那姑娘就有些感同身受了。
那看门的尼姑接了钱却不预备开门,也没有将钱还回去的意思,转身要走。门外身后穿绉纱缎的姑娘忽然轻哼了一声:
“既然佛祖不愿庇佑苦命人,如何还收我们的香烛钱,师太既看不上我们的钱,还是请归还吧。”
姑娘语气轻缓,夹带着一丝冷漠跟不屑,弹压之外却仍维持着礼貌风度,唐云暖不觉对这姑娘有些好奇跟莫名的好感。
那姑还要反唇相讥,红豆就自树荫下走了出来:“师太有礼。”
尼姑一见是唐家的丫鬟,还不赶紧还了一礼,眉开眼笑道:
“施主如何不在前面用茶,这后门里怪乱怪脏的,仔细弄脏了施主精巧的鞋。”
红豆略笑了笑,伸手便是二两银子将那贪财的尼姑赶走,却听见门外穿绉纱缎的姑娘叹一句:
“大灾之年,也难怪连佛门重地,也有这样贪财势力的小人。”
红豆将竹门打开将那二人迎了进来,唐云暖才从树后现身,迎面而来的仿佛是一主一仆,那妈妈虽上了年纪,仍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后的姑娘缓步而行。
那姑娘走近了才缓缓面向唐云暖行了一礼:“滴水之恩,他日定会涌泉相报。”
一个人的出身往往不能看其穿戴,反而要看她眉眼举动中的气度,眼前的姑娘面容只能说是清秀,神情甚至有些冷漠,一颦一笑却自有她的优雅,行动举止一丝声音都没有。脸上虽然是仆仆风尘,却仍旧容光焕发,依稀看得出从前的皮光肉嫩。
养得出这样的姑娘,必然是大家富贾,只是家教气度都好。简单一身长袄,不过随便挽了一下头发,那眼睛宛如寒潭池水般能看进人心里去。
唐云暖不禁感叹,所谓人淡如菊,大抵如此了。
“佛祖还是会庇佑众生的,姑娘自己就是个有福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无须介怀,那二两银子,就算是我的香烛钱了。”
那妈妈就也上前施了一礼:“老奴谢这位姑娘了,我们姑娘姓沈,本是京中人士,因路遇强盗才狼狈至此。”
唐云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看那姑娘眉眼中有一丝哀怨,想来也是可怜人,自然也不必深问什么,不过略微笑笑便转身要走。
忽然那姑娘唤住了唐云暖:“姑娘可是今日来上香的唐家女眷?”
唐云暖略微有些惊愕,却并不作答,却见那姑娘微挑娥眉,语气虽有些冷冷的,内容却很让唐云暖感兴趣:
“我听说,唐家败了,举家迁往永平府了。看姑娘的年纪,唐大人该是姑娘的祖父吧。”
唐云暖虽然一早就知道这姑娘的出身不一般,却没想到也深知官场中事,内在远比外表成熟的沈姑娘又开了口:
“想来唐姑娘并不是缺衣少食之人,我并不敢许诺将来能报答姑娘什么,不如就送姑娘两句话——退藏恨雨师,健步闻旱魃,姑娘若想长在永平府里住,还是好自为之吧。”
唐云暖无论是前生今世,都听不懂什么佛偈谚语,待要问个明白却见那姑娘却没有再往下聊的意思,转身又施一礼:“我已经送姑娘一句话,姑娘为我花了二两银子,咱们现在算是一笔勾销了。”
沈姑娘转身而去,这庵堂不小,想来她自有办法寻到栖身之处,只是红豆皱着眉毛抱怨:
“这人没多少钱,口气倒不小,吟诗的多了,女儿家还能比风少爷或许家表少爷有学识吗?两句诗就值了二两银子了?”
唐云暖仿佛在哪里读过这句诗,这么一耳朵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说的没错,可惜我也是个女儿家,并不及我这两个哥哥有学识,否则也就能听懂她的意思了。我看这个沈姑娘绝非等闲之辈,不像是个故弄玄虚的人。她既敢说这样的话,可见这句诗绝对不止二两银子了。”
唐家一行人是直到夕阳西下才回了后宅的,唐云暖一路上反复琢磨这几句话,只恨自己前世今生都将没将心思放在古典诗词上,不会会吟几首脍炙人口的卖弄。
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尤其在没有百度跟谷歌的年代里体会愈加深刻。
才回了斗春院,唐云暖翻箱倒柜地找诗集来找这两句诗的出处,更喊来绯堇将唐风和的诗书全搬至斗春院一页页翻找,主仆几人正忙得热闹,忽听见吵嚷起来。
不远处传来尖叫怒骂跟劝阻的声,至少是三个女人再掺和,因为唐云暖只觉得至少有一千五百只鸭子围住了斗春院,只多不少。
“去打听打听,兰溪庭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明显是从胭脂潭那边传过来的,即便隔着水音儿仍旧很是扰人,可以想见全家除了最爱惹是生非的二奶奶,再不会有人敢大正月里闹得这样不成体统。
最会收集情报的红豆还不赶紧应了,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冲出抱厦,紫棠为了取笑她手里的书都乱了:
“你们看这蹄子,一说要她去打听赶紧脚底抹油跑了,从前我只当是给她派差事,现在看来她八成是真心爱干这个。”
唐云暖正随手抽了一本诗词,一面笑一面随手一翻,却赫然读到了这首诗:
“退藏恨雨师,健步闻旱魃”是杜甫的《七月三日》。
唐云暖赶紧将绯堇唤了过来:“赶紧去前院喊我哥哥来。”
唐风和果然是个学富五车的,唐云暖刚提了一句这首诗,唐风和便娓娓道来:
“所谓旱魃(hàn bá)是传说中引起旱灾的怪物。《诗?大雅?云汉》: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传说这个人身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经过的地方全部是大旱,赤地千里,所以百姓又称其为旱母。”
唐云暖心上浮起一丝不安,恍惚想起那沈家姑娘曾在竹门外层说了这样一句话:“大灾之年,想不到连佛门重地,也有这样贪财势力的小人”
刚过去的一年里唐家虽然流年不利,但这年年景还是不错的,总算也是风调雨顺,所以这沈姑娘说的不应该是去年,难道是接下来的一年里,永平府要大旱?
唐云暖很明白,古代的政权经济以及民生都以农业为最大前提,但其实古代农业大多都是看天吃饭。
她虽不知道那沈姑娘是从哪得知将要大旱的,但今冬的雪水仿佛只下了两场,所谓冬水枯夏水枯,虽然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诗句里说的旱魃应该是大旱将至的意思。
大旱,失收、灾民、动乱,唐云暖几乎不敢想下去了……
忽然红豆急匆匆地挑帘,一脸慌张:
“兰溪庭里闹起来了。姑奶奶,姑奶奶打了二奶奶的亲妹子,太太跟大奶奶都在劝呢,兰溪庭里的东西砸了满地都是……”
唐云暖只觉这事蹊跷,唐有琴是大家闺秀出身,又是一家主母,一贯最会用手段弹压别人,如何这一次这样沉不住气竟大打出手。
自乔家之后毕竟是这个姑母明里暗里多多扶植,甚至有心为爹爹捐官来帮助长房抬高声势,也多次为免娘亲受辱据理力争过,唐云暖对这个姑母还是有感情的。
“我去看看。”
红豆却将身子挡住了门:“姑娘,这次你可不能去,闹得太不像了,姑奶奶可是什么话都混骂了出来了。”
红豆见唐风和也在屋子里,只得挨着唐云暖耳边道一句:
“二奶奶的妹子田二小姐,就是年夜饭上跟姑老爷摔在一起的那一位,仿佛两个人并不只是摔了一次那么简单呢。”
☆、红衣
年初三一早唐云暖还没睁开眼睛。
先是闻见红豆烫裙子所蒸腾出来的酒味,又听见红豆跟紫棠在锦帐外八卦着兰溪庭昨夜的风波。
“我姐姐青豆看得真真的,姑奶奶扇了田家二小姐一耳光,还骂田二小姐是没人要的chang妇,一定要让田二奶奶将妹子送回京城去。姑老爷一见事情败露,早寻了个由头去双春楼吃酒了,咱们家的几个爷们一见后宅里出了这样的事,也都跟着躲出去,由着她们闹去了。”
唐云暖也隐隐听说,青豆自许家姑娘铩羽而归后,不过略施手段又重新进了子默少爷的房里,倒因祸得福当下开脸做了姨娘,只是为防庶子生在长子前面,仍旧不准同房,日日跟在唐有琴身边罢了。
但体面终究是有了,作为唐有琴又一个心腹,她放出来的口风想来是千真万确的。
紫棠念了声佛:
“阿弥陀佛,也难怪姑奶奶动怒了,姑老爷这么多年连个通房都没有,田二小姐才来了几天,竟就……”
紫棠停了停,朝帐子里探了探,看姑娘还没醒过来,就压低了声道:
“竟上了姑老爷的床,还被姑奶奶抓了正着,这二姑娘可也算是个没算计的,我也听说了,初一姑奶奶前脚跟着太太出门去上香,后脚乔老爷就特特派人请二姑娘去帮着参谋些往京城里送年礼的绫罗金饰,她稍微有些心眼也该察觉到,这年礼都是小年前就送出去的,怎么初一还没出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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