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想青鸾走得孤单,可他却也与凤七一般,不想她的父母伤心。不想伤到她在意的人。
他倒了酒,举杯对着大夫人道,“岳母,小婿敬您一杯。祝您福寿安康,青春永驻。”他对着她行了恭恭敬敬的一礼。眼睛已是湿了。
凤九冷笑,慢慢的吃着酒。
大夫人见太子对她打揖,这便赶紧起身去扶他。“太子请起,太子请起!这却是怎么说的!哪儿有太子给臣妇打揖的道理。”因为她,并非他的岳母。陈水心才是!
平常宫中饮宴,鱼南风都是以陈皇后召见为名,将陈水心带进宫里来的。如今陈水心即去,鱼青鸾又得了皇帝的赐婚。再加上未出门前,他又得了宫里递来的话。说是今年七王虽是不在宫里,可雅妃娘娘却在。遂便只得将大夫人带了进宫。
太子酒已半醉,他非但没有起身。反而顺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您受得起,受得起!”
一滴泪,自他的眼中滴落地板,化出咸涩的水渍。
先前,他瞧不上鱼青鸾,所以也连带的也瞧不上这个早生华发的大夫人。可如今,他就是想给她磕个头,叫她一声岳母,也还得借着青青的由头。
这种感觉,好生不甘。
青鸾。
青鸾。
为何当初不给彼此多一点时间。为何当初那般的年少气盛。为何当初他竟会被鬼迷了心窍。非但与青青一起,还要与青青一道去冤枉她!
更全把她逼得数度寻死。继而性情大变!他不愿想起这事,可那记忆,却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的凌迟着他的心脏。所以,青鸾。你便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么?
所以青鸾,最后的最后,便让他为她,奉养双亲到老罢了。最后的最后,请让他再对着生她养她的父母,恭敬的一拜罢。
他一心想跪,可他却忘了,他乃堂堂一国太子之尊。若是这般朝着一个臣妇跪了,传了出去便又是一件诟病。
可这一秒,他再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因为他欠了她太多。多到他连数都数不过来了。
皇帝远远的瞧见太子在大夫人跟前长跪不起,眉毛这便淡淡一挑。他嘴角一抿,冲着太子扬声,“太子,你这是做什么?你吓着大夫人了,还不快起来?”
太子低着头,闭着眸。头一次,反抗了皇帝的命令。他缓缓的摇着头,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大夫人见皇帝面色不好,这便赶紧急道,“太子殿下,您这是折煞臣妇了,您快起罢。”她说着,这便就去扶太子。
可她的手才碰到太子爷,便就已经没法儿动弹了。因为她向上翻转的掌心,被他的泪沾得湿了。
太子爷,在哭。
大夫人心中悚然。所以他才不愿起身。所以他才敢违了皇帝的命令。
这个原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太子,此时此地,居然在哭!在除夕之夜,他跪倒在她的跟前,无声而泣。
若非哀伤得极了,他这么一个坚强的男子,又岂会在这么多人的跟前哭?
是酒喝多了么?酒喝多了,为何不见他去跪别人。为何非要来跪她?是什么?大夫人面色一寸一寸的惨白下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青青!她心里突然一抽一抽的痛。若是为着青青,他该对着南风跪哭才是。
可是没有。
酒醉三分醒。他们这些个皇家子弟更是从不容许自个儿喝得烂醉,叫别人有了可趁之机!若非因着酒醉,那就是因着,情不自禁!
什么事,竟能教堂堂太子之尊这般?心底有个不详的念头,在她的胸臆之间盘桓不去。可是她却怎么也不肯想到那事儿上头。
因为,不敢想。
见她楞着,皇帝这便又道,“朕倒不知,原来太子的双膝竟是这般的卑贱。既然你都不知道自个儿的身份了,那便不如现在就去宗庙跪着。”
太子这回却有了反应。他转而对皇帝一磕到底,哑声道,“谢父皇责罚。儿子这就去。”他说罢,这便低头起身,便要离去。
雅妃娘娘笑道,“皇上,这大过年的,怎能就这么罚了太子爷呢?”
皇后也在一旁劝道,“是啊,皇上。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好听。还是免了太子的罚去罢。”
凤八嘴角薄抿,心里自是知道他是为着何事。不知怎么,他心里竟是对太子生了一股子同情之意。
他起身禀道,“父皇,太子爷不过是多吃了一盏酒。没曾想便醉成这般了。还请父皇对他网开一面,免了他的罚去。老八知道那祖宗家庙里头有多么的阴冷,这么大过年的,太子爷一人独跪,不免凄凉。父皇,他本是您最爱的儿子,您怎么忍心他受这般苦楚?”
皇帝挑了挑眉,不由的长长一叹。老八这孩子,就是过于重情重义。所以才总是会吃亏。他为太子求情,难道太子就会领他的情了么?只怕还会适得其反。
这事儿若是放在平常,太子怕早就受了凤八的激将,为自个儿求情认错了。可是今儿个却甚是反常,太子非但没为自个儿求情,还竟一磕到底,对皇帝道,“儿子不怕苦楚,请父皇责罚。”
皇帝见太子这般冥顽不灵,凤八给他递了个台阶过去,他就是不下。心头不由的大怒,他一掌狠狠的击落在案,指着凤无霜怒斥。“凤无霜!你是反了你了!你以为朕心疼你,就不会拿你怎么样么?朕跟你说!你真要跪,那就以后都跪在宗庙里头别出来了!”
这话一落,众人面色皆是一变。众人素知皇帝独爱此子,如今说要让他在宗庙里头别出来,那便是有了赐死的意思。这话皇帝撂在这儿了,可一转脸他就得后悔。
皇帝若是后悔,在座众位没为凤无霜求情之人,个个都要受牵累。皇子们虽是不怕,可大臣们呢?
鱼南风立刻起身离席,掀了袍摆跪下,道,“皇上,这事儿万万不可!太子只是饮了酒,酒后之言又怎可作真?”
凤十也跟着跪下,道,“父皇,这是怎么说的,太子哥哥难得这般酒醉,您不是常说么,咱们皇家的男儿,就是比旁人少了些热血之性。这会子太子哥哥好容易吃得醉了,方露出些血性来,您就要罚他。这却是个什么道理?”
凤九自席间起身,一掀袍摆跪下来,禀道,“父皇,太子哥哥心系祖宗,必是念着仍在受罚的十四弟会在家庙里头孤冷凄清。哥哥要进这宗庙领罚,父皇不如就成全了他。”
皇帝心头不悦。别人都在为太子求情,怎么这个凤九这般不识好歹。居然还劝他真的去罚太子?十四进宗庙,那是为着什么事?
那是因着他大逆不道,居然敢进止清殿偷瞧太上皇!他想杀他,可却终是念着他是他凤天奇的亲子,这才将他罚进宗庙,出了家。
这一出家,便是六年。他进去时,年少气盛。如今他日日念经,似乎竟隐隐有了高僧之相。如今他竟要太子进宗庙陪他?
“老九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只是他乃一国太子。进去领罚,总得有个期限。老九,你跟朕说说,太子无霜何时能出得宗庙啊?”皇帝淡淡的道,说时,他的眸光几不可见的朝着凤九脸上一划。
凤九嘴角隐笑,道,“太子无状,罚得短了去,儿子恐怕父皇会遭人话柄。说同是父皇的儿子,您对太子与十四弟待得太远。儿子斗胆,请父皇罚以一年之限。一年后,太子哥哥即可出庙。”
皇帝抚掌,好他个老九。竟这般拐着弯的替无霜求情。既给他递了个台阶,又把太子罚了。这一年看来罚得甚重,可今儿个是除夕,太子今年进去了,明儿个便是次年。一天,便也能算是一年。
他纵声而笑,对凤无霜道,“无霜,就这么办罢。”
凤无霜一磕到底,这才退了去。
凤无霜一去,凤九便学太子无霜,返座取了酒壶并酒杯,缓步行至鱼南风并大夫人跟前。举杯笑道,“鱼相,大夫人,今儿个本王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白头共老。”他说罢,便仰面将酒吃了。
他这一吃,大夫人的面色就变了。从刚刚起,十王,八王,个个都以悲悯之态瞧着她。太子无霜为着来跪她,更是被皇帝罚进了宗庙。
这会子,连这凤九也来了。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她颤着唇,低声问道,“九爷,您告诉我实话,今儿个你们都为了什么?”
凤九浅笑淡淡,他一字一字坚定的道,“大夫人,青鸾让本王给您递句话,她说,一切安好。”
大夫人心中一怔,随即便明白了他意思。敢情他这么特意过来敬酒,不过是来与她递一声平安来了。
“那么说,她,她与九爷……”大夫人疾声问道。
凤九没有答话,只冲着她点了点头。“这事儿,就只差父皇允下了。”
大夫人心中一松,这两人,终于把话说开了么?她就说,青鸾对七王无意,又怎会与他一道出游?原来出帝都是假,与凤九一起才是真。
凤九与大夫人告了辞,这才退了去。
彼时戏班子已经换了个曲目,依然是那个旦角儿,依然拿着刀兵武器打得热闹非凡。凤九见皇帝面沉似水,这便取了酒盏,缓步走向皇帝。
皇帝见凤九来了,嘴角扬了一抹淡笑。道,“怎么,老九要来敬酒?父皇不胜酒力,便这么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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