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虽说不上是如何奇珍美味,却是齐聚四季佳肴、南北特色。人们吃得可口,宾主相谈甚欢,更有亦馨沾了酒起了兴,“嫂嫂”、“桓儿”叫的亲热,缠着承泽一时酒令,一时猜拳,很是热闹。
酒过三巡,老太太已是有些不支,庞德佑亲自搀扶着撤到了旁边暖炕上,吩咐人给上了热茶,自己不再返席,陪在了一旁。
“老太太,庞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但讲无妨。”
“左相今年五十整寿,朝中同僚们都在商议如何给老丞相贺寿。”
“是么?”老太太惊讶,“褚开诚都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了?我还记得当年他刚入翰林院时候的模样,将将二十岁,书生气很重。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呵呵,是啊,岁月不饶人。左相为官一向廉洁奉公、两袖清风,朝堂之下也从不聚客宴饮,从不庆生做寿。这么些年,同僚也只是在那一天朝中相见多行个礼而已。可今年是左相入朝整三十年,也是他的五十整寿,遂我等同僚都想着定要为老丞相一贺。”
“嗯,”老太太点点头,“也是。庞将军的意思是要我易家也备一份礼么?”
“哦,那倒不必。易老忠王是左相的前辈,老太太自是没有为他贺寿之理,至于承泽么,随我一道签名即可。”面对老太太有些疑惑的目光,庞德佑略顿了一下,“我说的‘不情之请’正是在这贺礼上。”
“哦?”
“左相一年到头公务繁忙,少有功夫顾及闲情俗趣,日子极是清淡。不过,我倒听说他唯有一个雅好。”
“是何雅好?”
“好江南水墨,据说老丞相遍集当今江南各派名家之作。所谓礼不在贵,当是心意为重,我想着正是该投其所好。”
“嗯,将军所言极是。只是,我们虽从江南来,却是一等俗人,并无赏画之雅趣,也未有任何藏品。”
“老太太莫急,听我细细说来。我要寻的正是老丞相所缺:江南画家慕青之作。此画的特别之处不在江南山水,而在江南人家,笔触极是细腻,栩栩如活。老丞相为何独缺这一份,并非众人抢收,只因画作极少,早先市面上都不知被何人收去珍藏,而这位画家也搁笔很久了。”
“原来如此。庞将军的心倒是极细,若能寻得着必是一件上好的贺礼。我虽于画知之甚少,可易家在江南确是有些联系,若是时日来得及,该是着人细细去寻访。”
庞德佑闻言,浓眉微微一条,似有些意外,而后又大度微笑道,“老太太,你我两家如今已如一家人,若是不肯成就,直言给庞某即可,不必这般周旋。”
老太太甚是诧异,“将军此话怎讲?”
“慕青正在此座,何须去寻?”
“什么??”
老太太这一惊,席上喧闹的人都噤了声。其实这半天,人们也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待话到此,都是惊讶,面面相觑。只有一人微微低头,手慌得颤抖,紧紧攥了袄裙……
“易家大奶奶就是慕青,不是么?”
一语出,一室静,却只片刻便被笑声打乱,“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和哥哥早就知道,嫂嫂就是慕青啊!”
“哎呀呀!”蓝月儿转身拉着窘红了脸的静香笑,“怪道呢!那年你给桓儿的画那么真,我还跟老太太说,这可真是大家闺秀,这画……”
“哼,姨娘还是识不得!嫂嫂的画作又岂是一般闺中闲笔可比得的?你说是不是,承泽?”
承泽一时回不了神,她是慕青!她是素有江南奇笔之称的慕青!难怪她的画那般精致,难怪她说要开画坊给他赚钱,他只当是她撒娇玩笑,怎不知自己竟是个井底之蛙!心中不由深深自责,真真是枉称知己,真真是枉称知己!口中愧道,“我,我怎的就不知道……”
“呵呵,我知道!”
这一声朗朗引去众人的注意,“你怎知道?”
承桓笑道,“前日在学里,岳鸿飞拿了把画扇子炫耀,我怎么看怎么眼熟,那桃林掩着池塘分明就是咱们府中园子。他好一顿揶揄我,说这是大名鼎鼎慕青的画,怎的就是你家后园子!还招了好多人笑我!哈哈,这下打了嘴了!我明儿就去告诉他,慕青就是我嫂嫂!”
承桓口中的岳鸿飞是吏部尚书岳义勋的小公子,因着庞德佑的人情,如今承桓借读在他府中家学。听他这么说,蓝月儿劝道,“在人家里学,别与岳家公子争执。你……”
“岳家公子怎么了?”庞亦馨不屑,“一堆草包!大的赌,小的混,哪有个正经的!”
“亦馨!”庞德佑轻声喝道,又转而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您意下如何?”
老太太此刻心绪烦乱到极点,这原是长脸的事,可偏偏是这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让她心里恨不得恨,高兴不得高兴!
“老太太?”
想着自己之前应承的话,此刻老太太再难推托,便道,“既是如此,就让她为将军做一画吧。”
“庞某多谢老太太。”庞德佑拱手施礼,“所以作画一应之物我都着人备齐在明远斋,若是大嫂方便,明日便可开始。”
“嗯?何须到明远斋,就让她在西跨院里就行。”
“哦,如此安排,一来厢房阴,若是在堂屋又恐打扰老太太休息;二来书房静,易安心,一墙之隔就是小妹亦馨的闺房,可就近安歇。”
“这如何使得,不……”
“哎呀,老太太!”庞亦馨不待老太太说完就上前挽了她的手臂,“就依着哥哥的安排吧。画家近在咫尺,我也想跟着学两笔画呢!”
老太太此刻真是骑虎难下,被兄妹两人绕得头晕,拒不得只问静香道,“要画多久?”
这许久以来可是老太太第一次平了声儿与她说话,静香一时怕,可又明明感觉承泽热切的目光,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努力握紧心里的抖,应道,“手生了,恐要拖些时日。”
“不妨,”庞德佑接道,“左相的寿辰还有两个月,可够了?”
“用不了那么久。”
“这便是了。老太太,两个月,可好?”
话已到此,老太太也不好再推,更况想着静香虽是出了门,却又到了庞德佑眼皮子底下,谅承泽也不敢造次,遂开口应下,“好。”
“太好了!嫂嫂,今儿你就搬过去跟我住!”
“呵呵,看把你高兴的。”庞德佑嗔道,“时候不早了 ,你不是还想去看灯么,快走吧。”
“对呀!”庞亦馨一把拉了承泽,招呼承桓,“快走快走!晚了就误了猜谜大会了!去年我可是拔了头筹呢!”
“哦,好,我……”承泽一边应着,一边看着静香,刚才的惊喜还暖着心,真想就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能得着机会带她去踩雪,去看灯……
“嫂嫂,走啊!”承桓识眼色地去拉静香。
“我……”静香悄悄看了老太太一眼,心顿时凉,“我不去了。”
“嫂嫂,为何不去?猜谜可有趣了!”
“有些头晕,不去了。”
“哦,那你回房歇着吧,我明日去接你!承泽,走!”
被庞亦馨拉着走,承泽的心生生扯出了血,眼中只有她低着头,再不曾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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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斋。
庞德佑在画案旁轻轻捻着细羊毫,“他可来过?”
“嗯,承泽今儿过来了,问可都安置好了。”
“嗯。”庞德佑应了一声,又拿起一只小巧的青瓷洗缸端详,轻描淡写道,“往后我在,许他随意走动;我不在,不许他靠近明远斋半步。”
“是!”
☆、第七十六章 潜移默化
出了正月,依旧多是北风,却一天比一天柔和,连夜里那诡异的呼号都不得已收敛了腔调,听在耳中再不觉冷得心怖。日头渐暖,明远斋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在残雪化尽后欣欣然挣出了小芽,近看不显,远远的,已是一树新绿。没有了雪的滋润,北方迎来了初春特有的干燥。
白玉香炉中燃着静神的香片,飘在房中除了那淡淡熟悉的香,还有一丝特别的甜润,沁入喉鼻,熨帖得甚是适宜。画案前,静香手中拈着笔,笔上沾妥了颜料,人却怔怔地不知动作,眼睛落于不远处的香炉,一眨不眨……滚滚的雾气并非顺直而上,却缓缓如春日融水般倾泻,厚重如玉,腻白如雪,淌在香几上一瞬就散,来无踪,去也无影,漫在空中幽幽一屋子暗香……
半个多月了……半个多月来,从明远斋到庞家小姐的芳馨楼,从西跨院到花园子,她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路,经意不经意见了很多人,可是这一座将军府竟似特意为她转了轮回,怎么都碰不着,怎么都听不到,一次又一次,似是老天弄人,似是阴差阳错,就是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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